岩洞内，死一般的寂静。
墨菲那句“早就已经开始了”，像是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上。它嘶嘶作响，烫穿了侥幸，烫穿了愤怒，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名为“现实”的窟窿。
巴图那蒲扇般的大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石斧。他的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种族清洗……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太过文明，但他听懂了其中最核心的含义——一个不留。他的族人，他的孩子，那些在神迹下降后，刚刚从麻木中学会如何欢笑的人们，都将被当作地里的害虫，被连根拔起，然后用火烧成灰烬。
怒火，最原始的怒火，几乎要从他的七窍中喷薄而出。
“俺操他姥姥的联盟！”巴图一拳砸在身边的岩壁上，震得碎石簌簌落下，“这群躲在铁壳子里的龟孙子！有种就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搞这些阴损的招数，算什么英雄！”
他的愤怒是真实的，也是……无力的。就像一头雄狮，对着一场即将吞噬整个草原的、无边无际的瘟疫发出咆哮。除了宣泄，毫无意义。
张铁拳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坐得笔直，如同一尊雕像，但那双曾经在无数次战前会议上，冷静得如同寒冰的眼睛，此刻却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比巴图更能理解“归零计划”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恐怖。那不是一场战争，那是一台……冰冷的、高效的、不计成本的屠宰机器。他亲手参与设计过这台机器的一部分，他知道它的齿轮有多么锋利，知道它的运转有多么不容置疑。
他曾经以为，这台机器的刀口，永远只会对准人类的敌人。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和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都被定义成了需要被剔除的“病灶”。这是一种……一种信仰被从内部彻底爆破的痛苦。他的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渗出的血丝，他毫无知觉。
“情报的来源。”最终，还是灰鸦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凿开了情绪的坚冰，露出了下面最关键的逻辑内核，“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一个三级研究员，接触不到‘归零’这种级别的核心指令。”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墨菲身上。
墨菲的脸上，那因为饱餐而恢复的一丝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恐惧与理性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拉锯战。
“我……我偷不到。”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但我能……‘看’到。”
“看到？”张铁拳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军人的思维让他对这种模糊的词汇充满了本能的排斥，“什么意思？解释清楚。”
“我解释不清楚……”墨菲痛苦地抱着头，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说了，我是‘变量’。我的……我的变异，就发生在大脑里。那场‘摇篮’风暴之后，我……我的世界就变了。我看不到你们眼中的颜色，听不到你们听到的声音。我看到的是……是这个世界最底层的……数据流。”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瞳孔正在诡异地收缩、放大，仿佛两个不断调整焦距的镜头。
“你们说话，在我看来，是一段段带着情感参数的音频编码。风吹过树叶，是一连串关于空气动力学和植物纤维韧性的实时演算。你们……你们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一段段独一无二的、极其复杂的生命代码。”
巴图听得云里雾里，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人话！”
“人话就是……”墨菲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能看到‘系统’的后台！不是全部，只是一些……一些泄露出来的、破碎的‘日志’。‘归零’计划的启动，在系统层面造成了巨大的‘数据潮汐’，我就是在那片潮汐里，看到了它的名字，看到了它的定义……看到了……未来。”
“未来？”灰鸦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你能预知未来？”
“不！不！”墨菲激动地否认，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几乎要跳起来，“那不是预言！那是……概率！是计算！是……基于现有数据，对即将发生的‘系统事件’进行的最有可能的推演！就像……就像你看到乌云，就能推断快要下雨一样！我只是……我只是能看到比你们多得多的‘乌云’！”
张铁拳的眼神变了。他那张花岗岩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惊和……贪婪的表情。作为一个指挥官，他太清楚这种能力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了。那不是武器，那是神谕。
“证明给我看。”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现在，就在这里。推演一个……和我们有关的未来。一个最近的，最致命的。”
这句话，像是一道命令，也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墨菲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不行……”他惊恐地后退，双手在面前胡乱地摆动着，“每一次……每一次主动去‘读取’，都像……都像是把自己的大脑，直接插进一个超高压的电源里……会……会死人的……”
“我们现在不说，三天后，也一样是死。”灰鸦的声音很冷，但她走上前，递给了墨菲一个装满了水的皮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的能力，就是我们所有人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墨菲看着灰鸦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眼神灼热的战争狂人张铁拳，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苦笑了一下，接过水囊，一口气将里面的水喝干。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需要……绝对的安静。”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有，如果我开始说胡话，或者流血，或者抽搐……别管我。千万……别叫醒我。”
说完，他不再言语。岩洞内的篝火，噼啪作响，将他瘦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一分钟。两分钟。
就在巴图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墨菲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非人的神情。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专注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他的眼皮在疯狂地跳动，仿佛眼球要在下面破眶而出。一滴……两滴……殷红的、粘稠的血液，从他的鼻孔里缓缓流下，在破烂的白大褂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警告……检测到非法数据探针……”他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词汇，“绕过……防火墙……#A7c4……权限……不足……”
张铁拳和灰鸦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这不是装神弄鬼。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正在发生的、极其危险的“连接”。
突然，墨菲的身体像触电般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他的双眼豁然睁开，但那里面，已经没有了人类的焦距。那是一片……一片由亿万个“0”和“1”组成的、狂暴的数据瀑布！
“看到了！”他尖叫起来，声音扭曲而尖利，“坐标……坐标被锁定了！不是通过光学侦察……是通过……是通过上一次‘天罚’留下的空间信标！我们……我们头顶的这片‘圣域’，在监察者的地图上，就是一个不断闪烁的、坐标恒定的……灯塔！”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他们以为最安全的家，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的、最显眼的目标。
“他们来了……”墨菲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岩壁，望向了遥远的天际，“不是军队……不是活人……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蜂群……”
他的手指，开始在地上疯狂地画着一些无人能懂的符号和线条。
“型号：‘猎犬-IV’型，无人侦察\/攻击一体机。数量……72……不，108……还在增加！集群化……蜂巢式数据链……它们共享视觉，共享……杀意！”
“任务模块……‘清扫’……不，是‘烙印’！它们不是来侦察的！它们是……它们是移动的信标！它们要用……用一种高频能量，给这片山谷……打上一个无法被任何空间扭曲所掩盖的……‘靶心’！”
张铁拳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他作为前联盟的高级指挥官，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饱和式……坐标轰炸。”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个词。
“对！轰炸！”墨菲像是找到了共鸣，疯狂地点着头，鼻血流淌得更急了，“不是炮弹……是……轨道武器！‘上帝之杖’！从同步轨道……投放……钨杆动能弹！没有爆炸，只有……只有纯粹的、足以贯穿地壳的……物理冲击！它会把这里……把我们……把山谷里的一切……连同我们脚下这块岩石……全都变成……宇宙的尘埃！”
岩洞内，连篝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墨菲那如同诅咒般的、疯狂的低语，和众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巴图那张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恐惧。他听不懂什么“钨杆”，什么“轨道”，但他听懂了“尘埃”。他想象不出那种从天上掉下来的、能把大山都砸穿的武器。
灰鸦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寂灭】冰冷的枪身。这把枪，能杀死一千三百米外的敌人，能洞穿能量护盾，能狙杀人心。但是……它能打穿天空吗？
“什么时候？”灰鸦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墨菲的数据洪流，似乎终于流到了尽头。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被扔上岸的鱼。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沾着血和尘土的手指，在地上，艰难地划出了三道横线。
“三天……”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座山，重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最多……三天。”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留下一个破碎的预言，和一个……即将被从地图上彻底抹去的、倒计时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