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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仙踪宦海

滑州节度使贾耽,身披紫袍,手握重兵,却藏着一颗羡仙慕道的心。书房里兵书与道经杂陈,案头朱笔批阅军报,袖中却常揣着半卷《黄庭经》。

这日,他命心腹亲卫入内。亲卫见节度使取出一件簇新的鹿皮衣,针脚细密,柔韧非常,又递过一封蜡封密信,心下正自纳罕。贾耽目光投向窗外莽莽群山:“你穿上此衣,携此信入山。莫问路径,只拣荆棘最深、人迹最绝处去。寻一位张尊师,将此信交予他。无论多远,务必送达!”亲卫双手接过,只觉那鹿皮衣沉甸甸,信函更似有千钧重。

亲卫扎紧行囊,一头扎进莽林。荆棘如鬼爪,撕扯着崭新的鹿皮衣,留下道道白痕。他咬牙前行,攀绝壁,涉深涧,心中惶惑如野草疯长:那张尊师是人是仙?节度使为何如此?行约百余里,人已筋疲力尽,眼前忽现奇峰,半山腰云雾缭绕处,竟有一方天然石坪。坪上两道士正对弈,松风过处,衣袂飘飘,恍若画中之人。

亲卫如见救星,踉跄上前,扑通跪倒:“贾相公使者,奉书拜见张尊师!”其中一位清癯道士抬眼,接过书信拆开,览毕抚掌大笑,声震林樾。他随手折了片阔叶,指尖蘸取石上清露,于叶面簌簌疾书数行,交还亲卫:“烦请回禀贾相公:富贵如浮云,何苦恋栈不去?不如早归林泉!” 亲卫捧着这片湿漉漉的“回信”,目瞪口呆。

贾耽在府中坐立不安。待亲卫风尘仆仆归来,呈上碧绿叶片,他急急展读,脸上竟无愠色,反浮起一片复杂红晕,似羞赧,似恍然,又似深深触动。良久,只长叹一声,重赏了亲卫,将那片叶子收入锦匣,置于案头最深处。无人知晓他心中波澜。

又一日,贾耽屏退左右,独引一名最精悍的军卒至后园。园角一口枯井,黑洞洞深不见底。贾耽指井道:“下去。”军卒毫不迟疑,缚绳而下。井壁湿滑,寒气刺骨。降至井底,脚下并非淤泥,竟触到几卷以油布裹紧之物!提上来解开,赫然是数轴古旧道经,帛书泛黄,字迹却如云篆龙章,灵气逼人。贾耽大喜,如获至宝,急召十余名善书小吏入密室誊抄。

墨香盈室,抄录正酣。忽听“砰”一声巨响,密室门被一股无形之力撞开!一灰袍道士如旋风卷入,戟指贾耽,须发皆张:“贾耽!尔竟敢窃取天书!”声如雷霆,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誊抄小吏们吓得瘫软在地,笔砚滚落。

贾耽贵为节度,此刻竟慌忙离座,对着那怒目金刚般的道士深深一揖,面有愧色:“仙师息怒!弟子……弟子实乃仰慕道法,一时情切……”

道士怒气稍敛,冷哼一声:“哼!道不可轻传,法不落凡尘!速速归还!”袖袍一卷,案上原轴道经如被无形之手托起,倏忽飞入其袖中,密室顿失光华。道士身影亦如烟消散,唯余满室惊魂。

经此两番奇遇,贾耽慕道之心愈炽,却似被无形丝线牵绊,脱不得这身紫袍。他听闻郑州仆射陂东有古浮图(佛塔),甚为灵异,便郑重写下牒文,遣使送抵郑州官府,命择吉日,于浮图前设下香案祭品,刺史亲临主祭。

祭日,天朗气清。刺史率僚属肃立塔前,依牒文所嘱,备清水一大盆置于塔基。香烟缭绕,颂祷声毕。众人屏息仰望,静候神迹。

约莫一炷香光景,盆中清水无风自动,涟漪渐生。水中,竟缓缓映现出一座玲珑楼阁的倒影!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清晰可见,绝非浮图本身形貌。更奇的是,楼阁窗扉之内,隐约有一人凭栏远眺,身形气度,竟酷似节度使贾耽!水中贾耽之影,眉宇间无半分位极人臣的威仪,唯见一片出尘的淡然与隐隐的向往。

刺史与众官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却呼吸。水中景象持续片刻,如烟似雾,终随涟漪平复而消散。使者星夜回禀,贾耽闻之,独坐书房,抚摸着案头锦匣中那片早已干枯蜷曲的碧叶,望着壁上悬挂的节度使旌节,久久无言。烛火将他身影拉长,投在兵书与道经之间,一半明,一半暗。

锦匣中叶脉枯黄,犹印着清露写就的劝归之语。

贾耽一生徘徊于朱门与云窟之间,窥见仙踪,却终难割舍宦海浮沉。那浮图倒影中的楼阁,是他心之所向的镜花水月。

最深的羁绊,从不在仙凡路隔,而在人心取舍的方寸之地——贪恋繁华的手,如何捧得住方外的烟霞?

2、两尘约

西州采访使韦行式的府邸里,侄儿韦子威是个异数。弱冠年纪,不喜鞍马弓刀,偏在书斋里摆弄些泛黄的道经丹诀,眉宇间凝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静。他身边有个步卒丁约,沉默寡言,执役勤勉,子威待他格外亲近些。

这日黄昏,丁约忽至书斋,面色惨淡,声音干涩:“公子,小人……要走了。”

子威正临帖,笔锋一顿,墨迹晕开:“走?你名在军籍,岂是说来就来说走便走?”

丁约眼神如古井深潭:“去意已决,不可留了。这两年承蒙公子照拂,未能忘情,思有一报。”他解下束腰旧带,小心摸索,竟抠出一粒粟米大小、浑圆乌亮的丹丸,“此药非能长生,但保公子限内无大恙。”他顿了顿,凝视子威,“公子道心纯粹,不欺暗室,终非俗世中人。只是……尚隔‘两尘’。”

“两尘?”子威不解。

“儒者谓之世代更迭,释家谓之劫数轮回,我辈则唤作‘尘’。”丁约语声低沉,“公子但能持守此心,亦足遐龄。五十年后,京畿左近,当再相逢,彼时望公子勿惊。”言罢,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子威急追至院中,哪里还有人影?唯有暮色四合,手中丹丸微凉,带着丁约身上的汗味与尘土气。

岁月如河,五十年弹指而过。昔日的翩翩公子韦子威,已成皓首老翁,辞官归隐京郊。一日午后,坊间忽传御街将有叛逆伏诛,万人空巷。子威本不喜热闹,鬼使神差地,竟拄杖随人流涌向城西刑场。

断头台下,人潮如沸,亿万目光熔成滚烫的铜汁,灼烧着那片死亡之地。囚车轧轧驶来,子威被推搡着,身不由己。忽见第三辆囚车中,一披发囚徒蓦然抬头,目光如电,穿过汹涌人潮,直直钉在子威脸上!那囚徒面容枯槁,却对他露出一个极熟悉、极平静的微笑,颔首三次。

子威浑身剧震,手中竹杖“啪”地落地——丁约!竟是丁约!五十年沧桑,他竟在法场赴死?!

寒光一闪,刽子手鬼头刀高高扬起。就在霜刃劈落的刹那,子威分明看见,那刀锋之下,断的竟非脖颈,而是一杆蘸饱朱砂的判官笔!笔杆应声而断,朱砂如血泪迸溅!与此同时,丁约的身影似一缕轻烟,自人山人海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如游鱼逆溯急流,转瞬已至街角酒肆檐下。

子威不顾老迈,奋力挤出人潮。奔至酒肆,只见丁约已安然坐定,旧囚衣不知何时换作整洁青衫,正笑吟吟斟满两碗浊酒,仿佛五十年前那个黄昏。

“公子别来无恙?”丁约举碗,声调竟带蜀音。子威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颤巍巍接过酒碗。

“某自此云游矣。”丁约一饮而尽,目光越过子威苍苍白发,投向渺渺天外,“公子道心未改,甚好。然‘两尘’之隔仍在,尚需光阴磨洗。”他起身,将一件旧青衫脱下置于桌角,权作酒资,朝子威郑重拱手,“他日有缘,当奉候于昆仑石室。”

言毕,他步下酒肆台阶,混入西去的人流。子威目不转睛,只见丁约青衫背影在落日熔金中渐行渐远,不过数步,竟如薄雪入炉,悄然融化在长安城浩荡的暮色里,再无痕迹。

子威独坐酒肆,摩挲着桌上那件尚带余温的青衫。

法场刀光里遁去的身影,是丁约用五十年光阴为他点化的生死一课:仙凡之隔,不在云泥路远,而在心尘未净。

两尘之遥,原非关山阻隔,而是以时间熬煮妄念,待炉火纯青时,方见昆仑雪峰不过心中一点澄明。

3、懒徒弟的棋局

茅山云雾深处,黄尊师的草堂前跪着少年瞿道士。竹篾子抽在背上,噼啪作响。少年咬紧牙关,冷汗混着草屑粘在额角。

“入山三年,诵经打坐,心浮气躁!朽木!”黄尊师声如寒钟。这瞿道士是他最不成器的弟子,懒散疏怠,屡教不改。

瞿道士挨完打,踉跄起身,满腹委屈无处诉。瞥见草堂东侧,荒草掩着一个幽黑洞口,不过八尺高低,蔓草垂挂如蛇信。他心一横,埋头钻了进去——只想躲开师父冷厉的目光。

洞内腥气扑鼻,霉腐味浓得化不开。瞿道士深一脚浅一脚,惊起几只蝙蝠扑棱棱乱飞。他正后悔,脚下忽地一空!整个人如坠虚空,耳边风声呼啸,不知落了多久,终于“噗”地摔在厚软的苔藓上。

眼前豁然开朗。天光不知从何而来,映照着一片巨大石坪。坪上两位老者对坐,中间一局棋,黑白棋子竟似星辰镶嵌在玉盘上,熠熠生辉。瞿道士看得痴了,连滚带爬躲到一块钟乳石后。

“咦?有客至?”执白的老者银须飘飘,目光似笑非笑扫过瞿道士藏身处。另一黑袍老者浑若未闻,只拈起一粒黑子,“啪”地落下,声如碎玉。

瞿道士大气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声清越长笑:“好棋!好棋!只是腹中雷鸣,老友可有酒食?”银须老者抚掌,目光又飘向瞿道士藏身的钟乳石:“小友既来,何不共饮?”

瞿道士只得硬着头皮蹭出来,脸涨得通红。二老并不追问来历,只招呼他坐到石桌旁。银须老者袖中变戏法般取出三只玉杯、一壶琼浆、几碟异果。瞿道士战战兢兢接过,只觉那浆液入喉清冽如泉,果子甘美似蜜,一股暖流瞬间涤尽周身疼痛。

他低头扒食,不敢抬眼。隐约听二老口中论及“烂柯山樵夫观棋”旧事,又闻“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之语,心中越发惊疑。待腹中饱暖,他慌忙起身拜谢,只想逃离这诡异之地。

“慢着。”银须老者叫住他,从棋罐中拈起一枚黑玉棋子,塞入瞿道士汗湿的手心,“山野之物,留个念想吧。”

瞿道士攥紧棋子,只觉温润沁骨。再抬头,石坪、棋局、二老,连同那玉杯果碟,竟如水中倒影般淡去!眼前仍是那个阴湿狭窄的蛇洞,洞口天光刺眼。他跌跌撞撞爬出,浑身沾满泥污草屑。

黄尊师正率众弟子焦急搜寻,见他狼狈而出,怒意又起。瞿道士慌忙摊开手掌,掌心那枚棋子乌黑润泽,隐有光华流转:“师父……洞里有人下棋,留我吃了顿饭,还给了这个……”

黄尊师接过棋子细看,入手温润沉重,绝非人间凡物,纹路如星轨交错,心中惊疑不定。他虽道法高深,也疑是山中精怪作祟,只冷着脸训斥几句,将棋子没收,此事暂压心底。

转眼又一年。八月中秋,茅山月色如银。子夜时分,草堂上空忽生异象!五彩祥云自四方涌来,汇聚于黄尊师静室的窗棂之外。云中仙乐缥缈,清越的诵经声如天籁降临。数百弟子齐聚院中,仰望这百年难遇的盛景,无不激动战栗——祖师苦修数十载,今夜定当飞升!

黄香袅袅,灯烛辉煌。黄尊师沐浴更衣,身着崭新法服,端坐蒲团之上,宝相庄严。他闭目凝神,等待接引仙鹤降临云台。弟子们屏息跪拜,只待那霞举飞升的刹那。

就在这万籁俱寂、人心悬于一线之际——

“师父!师父!棋!我的棋!” 一声突兀的呼喊撕裂了神圣的寂静!

众人惊骇回头。只见瞿道士竟从人群里连滚带爬冲出来,一把揪住黄尊师的法服下摆,满脸急切地叫嚷:“您收走的那枚棋子!还我!那是我的!”

满场哗然!黄尊师脸色铁青,气得胡须乱抖,几乎咬碎牙关。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瞿道士身上,毫无征兆地,迸射出万道柔和却沛然莫御的金光!那金光如有实质,瞬间推开围拢的众人,将他自己与惊怒交加的黄尊师笼罩其中!

瞿道士似乎浑然不觉,兀自仰头看着金光弥漫的虚空,脸上竟浮起如释重负的笑意,喃喃自语:“原来时辰到了……”

金光骤然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待光芒收敛,弟子们揉眼再看——蒲团上只剩目瞪口呆的黄尊师。瞿道士,连同他身上那件沾着泥点的破旧道袍,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静室中央,一点微尘在月光下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黄尊师僵硬地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他疑为妖物、随手收起的黑玉棋子,不知何时竟回到了他掌心。棋子温润依旧,此刻却微微发烫,仿佛带着少年最后一丝体温。

窗外,那漫天的五彩祥云、缭绕的仙乐、庄严的步虚吟唱,竟也随着瞿道士的消失而悄然散去。月光冷冷清清,重新洒满庭院,仿佛刚才那场盛大的飞升预演,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黄尊师攥紧那枚棋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瞿道士消失的虚空,目光穿过静室,投向草堂东侧那个荒草摇曳的幽暗洞口。良久,一声悠长复杂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发出,散入清冷的山风里。

草堂东侧的小洞,荒草依旧低垂。

黄尊师攥着那枚棋子,触手温润,似有余温——它哪里是妖物?分明是一把钥匙,只开有缘人混沌的心锁。

瞿道士以懵懂之身误入仙机,恰似无心落子反成妙手。原来最深的道缘,不在苦求云端的鹤驾,而在低头时,看见脚下一粒被遗忘的微尘正熠熠生光。

4、垂手引

郢州城南有家“王记酒肆”,店主王卿酿得一手好酒。每逢佳节,总有个邋遢道士踩点而来,三碗黄汤下肚,抹嘴便走,径直出南城门,消失在郊野。这般风雨无阻,竟过了数年。

这年端午,道士身影又在店门口晃动。王卿心头那点埋藏多年的火星“腾”地烧了起来。他匆匆交代了伙计,扎紧衣带,远远跟了上去。那道士行路看似随意,脚下却生风,转眼已出城廓。

跟了数里,道士猛然回头,眼中精光一闪:“店家何故尾随?”王卿扑通跪倒尘埃,额头触地:“仙师!小子愿为仆役,只求随侍左右!”

道士摇头如拨浪鼓:“不可不可!速回!”王卿只当没听见,爬起来紧追其后。前头一道深涧横亘,宽逾丈余。道士袍袖微拂,身如落叶飘过。王卿心一横,眼一闭,纵身跳去——竟也稳稳落在对岸!脚下虚浮未定,又遇峭壁拦路。道士如壁虎游墙,瞬息登顶。王卿手脚并用,磨破十指,只攀得丈余便力竭,悬在半空,进不得退不能。

崖顶传来道士叹息:“何苦来哉?归去吧!再跟,怕要粉身碎骨了!”

王卿仰头哀告:“仙师!来时险阻全仗您冥冥指引,如今归路茫茫,进退都是死路一条!求仙师垂怜!” 涕泪纵横,声嘶力竭。

崖顶静默片刻。一只枯藤般的手忽然垂下,悬在王卿眼前。“闭眼,伸手,莫怕。” 道士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王卿依言闭目,指尖刚触及那掌心冰凉的肌肤,一股沛然巨力猛地将他提起!耳边风声呼啸,身体轻如飞蓬,再睁眼时,人已立于百丈崖顶。

眼前豁然开朗。平野如茵,烟霞氤氲,奇花异草缀满流光,绝非人间景象。王卿如在梦中,随道士又行十余里,至一处精舍。庭院洁净得不染微尘,道士却只让王卿在门外草丛等候,神色肃然:“你尘心未净,此间非你久留之地。我去取些饭食,你用了便回。切记,所见所闻,万勿窥探,更不可与人言!否则大祸立至!” 言毕闪身入门。

王卿蜷在柔软如毯的草甸上,鼻尖萦绕着从未闻过的清甜花香,心中又敬又畏。不多时,门内隐约飘出奇香,非兰非麝,勾魂摄魄。接着,环佩叮咚、笑语喧哗之声渐起,似有盛会。王卿喉头滚动,想起道士严训,强忍好奇,只盯着脚边一株发着微光的蓝色小草。

忽闻环佩声近在咫尺!几个彩衣童子端着玉盘鱼贯而出,盘中珍馐蒸腾热气,异香扑鼻。童子们将玉盘置于王卿面前草地上,嬉笑着看他一眼,又翩然隐入门内。王卿腹中雷鸣,正待举箸,目光却被童子们最后端出的一盘牢牢钉住——那盘碧绿如最上等的翡翠,盘中物事却令人毛骨悚然:赫然是几段粉嫩如婴儿的手指!指尖还凝着鲜红的血珠!

王卿胃中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刚入口的珍馐全吐了出来!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远离那玉盘,缩在草丛深处瑟瑟发抖。

门扉轻响,道士飘然而出,脸上笑意全无,只余一片冰寒。“叫你不看不听,偏生管不住眼耳!” 他声音不大,却如冰锥刺骨,“此乃仙家丹材,岂是凡眼能窥?你既见之,此地便容你不得了。”

王卿吓得魂不附体,只顾磕头如捣蒜。道士袍袖一卷,王卿顿觉天旋地转,狂风扑面。再睁眼时,人已跌坐在自家酒肆后院泥地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后院熟悉的酒糟味混着泥土气息涌来,真实得令人心头发颤。

他挣扎爬起,踉跄奔回前堂。柜台上,那道士常坐的位置空着,只余半碗冷透的残酒,映着窗外一片血色残阳。

后院泥地上,王卿的脚印深陷。

那惊鸿一瞥的玉盘血指,如冷水浇头,霎时熄了他心头灼烧多年的仙缘妄火。

原来最深的道途,不在追随飘渺云踪,而在认清凡胎本相——当人不再仰望虚妄的琼楼,脚下的尘土方显踏实。

5、衡山隐者

衡山深处云遮雾绕,古寺悬于半山腰,钟声清越,穿透林海。寺中僧人常见一位卖药人往来寄宿。此人一身粗布麻衣裹着清瘦身子,背个半旧的药囊,风尘仆仆,却总沉默寡言。他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唤他一声“隐者”。最奇的是,他常一连四五日粒米不进,只在禅房静坐,面色如常。起初僧众惊疑,只当是怪癖,久而久之,见他气定神闲,步履轻捷,便知是遇着了异人,愈发恭敬起来。

一日,寺里来了对走江湖卖艺的夫妇,带着个正当妙龄的女儿。那姑娘唤作小玉,生得明眸皓齿,似山涧里一朵初绽的野百合,清新得晃人眼。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好些浮浪子弟垂涎,连带着几个山下富户也动了心思,纷纷遣人提着礼盒登门求亲。小玉父母虽在风尘中打滚,却把女儿视作掌上明珠,咬定了非五百贯聘金不嫁。这数幕吓退了众人,古寺终于恢复了清静。

那隐者卖药归来,听僧人闲谈此事,竟也踱步到了小玉一家暂居的僧舍外。恰见几个油头粉面的商人正围着姑娘言语轻佻,小玉窘迫地垂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隐者目光落在她局促不安的侧影上,微微一凝。

次日,隐者径直寻到小玉父母面前。他不多寒暄,只从怀中取出两锭沉甸甸、黄澄澄的金块,轻轻放在桌上:“此金足值七百贯,权作聘礼。”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令媛,老朽欲聘之。”那金锭在幽暗禅房里闪着温润厚重、不容置疑的光。小玉父母惊得面面相觑——七百贯!远超过他们所求!再看眼前这清瘦老者,目光沉静如山间深潭,毫无轻浮之态。夫妇俩踌躇片刻,又望向女儿,小玉脸颊微红,却轻轻点了点头。婚事,竟就这样仓促定下。她父亲因是官家乐籍,身不由己,须即刻赶回应差,只得含泪匆匆与女儿话别。

临行前,小玉母亲拉住隐者衣袖,泪眼婆娑:“先生,小女……就托付给您了。他日若思念,该往何处寻访?”

隐者遥指东南:“此去四十余里,入得山中,自然知晓。”他顿了顿,又温和道,“不必忧心。”

数月后,思念女儿成疾的父母再也按捺不住。凭着记忆,夫妻俩互相搀扶着,一头扎进隐者所指的莽莽山林。山路崎岖,藤蔓纠缠,走了大半天,人迹愈见稀少,正惶惑间,忽见前方云雾缭绕处,豁然开朗——数株千年古松掩映之下,赫然矗立着一座气派的宅院!朱漆大门厚重威严,琉璃瓦顶在云隙透下的阳光里流光溢彩,竟似天宫琼宇跌落凡尘。

夫妻俩惊疑不定地叩响门环。门扉轻启,隐者与小玉双双含笑立于门内。小玉扑入母亲怀中,容颜比离家时更显丰润娇艳,眉梢眼角尽是恬然喜色。院中奇花异草馥郁芬芳,仆从无声却进退有度。更奇的是,一餐山野清蔬、几盏山泉香茗之后,连日赶路的饥渴疲惫竟一扫而空。一连盘桓五六日,每日虽只清淡饮食,却再无半点饿意,通体舒泰,神清气爽。

临别依依,隐者捧出一只光华流转的五色宝箱,郑重递给小玉母亲:“此间幽深,终非久居之所。些许薄礼,聊表心意。此后,不必跋涉相寻了。”箱中竟是五锭与当初聘礼一般无二的金锭!

归途上,小玉母亲抱着那沉甸甸的五色箱,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隐者临别那番话,总让她觉得透着永诀的意味。行至半途,林中雾气渐浓,白茫茫一片,连来路都模糊了。她心绪不宁,忍不住停下脚步,颤抖着掀开了那华美的箱盖——

刹那间,夫妻俩如遭雷击,僵在当场!箱中哪里还有什么灿灿黄金?只有五片硕大的树叶,脉络清晰,颜色却异常鲜艳,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金黄、朱红、深紫、靛蓝与翠绿,正是那五色箱的色泽!它们静静地躺在箱底,散发出山野草木特有的、微带苦涩的清新气息。

她猛地回头,望向那仙宅的方向。只见来时山路已被浓得化不开的云雾彻底吞没,哪里还有半点朱门崇丽的影子?唯有衡山群峰寂寂,层林莽莽,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谜。风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小玉母亲紧紧抱着那只空余树叶的五色宝箱,冰凉的手指抚过那些鲜亮的叶脉。她想起女儿倚在朱门边那恬静满足的笑脸,想起在仙宅中饮下的那盏清茶熨帖了四肢百骸的暖意,想起隐者沉静如深潭的目光……她忽然不再颤抖了,一种奇异的明悟涌上心头。那沉甸甸的黄金是幻影,可女儿安然无恙的幸福,仙宅中那几日身心被涤荡的宁静,却是真的。仙缘如雾,终将散去;可为人父母者,所求的,不就是儿女一生顺遂安康么?这,比千两黄金更重,更暖。

她将一片金黄的树叶轻轻贴在胸口,那叶脉的纹路,竟像极了一条蜿蜒回家的路。她抬头望向云雾深处,低声呢喃:“小玉,只要你安好,娘便安心了……” 林风骤起,卷起箱中其余四片异彩的叶子,打着旋儿,飞向衡山亘古苍茫的峰峦深处,如同仙人收回的几笔绚烂余墨。

6、梅真君

汝阴城东的崔景唐,富甲一方,却无半分骄矜。他宅院深处那株老槐树荫下,常设粥棚施舍。城中人提起崔大官人,都道一声善人。

这年深秋,雨丝细密如银针,檐下滴滴答答。家人引进来一位清瘦道士,自称姓梅,青布道袍已洗得泛白。崔景唐见对方眉眼疏朗,气度不凡,便留他住下。寒来暑往,梅道士竟在崔家西厢住了数月,每日不过读书静坐,闲谈时偶露峥嵘见识,似能窥见天地玄机。

一日,崔景唐在市集购得一具玉鞍,温润如脂,光彩照人。他决意携此物远赴寿春,献给节度使高审思。临行前,他对梅道士道:“先生只管安心住下,我此去寿春不过旬月即归。家中儿侄定会尽心侍奉,先生无需忧虑。”

梅道士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巧了,贫道亦是寿春人氏。此番正要归乡访友,也快动身了。崔公不妨先行一步。”他顿了顿,似有所思,“叨扰贵府多时,无以为报。崔公府上,可有水银?”

崔景唐虽有疑惑,仍立即命人取来水银十两奉上。梅道士也不多言,在静室中置一小巧铜鼎,引燃炭火,将那水银倾入鼎内。崔景唐立于一旁,只见鼎中银雾氤氲,似有活物游走其中,渐渐凝作一泓流动的月华。道士袍袖轻拂,炉火陡然炽烈,鼎中物事翻腾变化,不过一炷香工夫,鼎中再无半分流动之态,赫然凝成十锭光洁耀眼的雪花纹银!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白银幽幽地反射着烛火,映得梅道士眉目间有种非人间的清冷。

梅道士拈起一锭白银,递与崔景唐:“些许银两,权作崔公路途盘缠。他日到了寿春,不妨往城东寻访梅家寒舍,容贫道稍尽地主之谊。”言罢,飘然一揖,竟自提了行囊,与崔景唐在宅门前作别,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迷蒙的巷口。

崔景唐到了寿春,交割玉鞍,便依梅道士所言,直奔城东。他逢人便问“梅家宅院”,可一连数日,足迹踏遍城东街巷,问遍路人商贩,得到的回答却出奇一致:“此地并无梅姓人家,更不曾听说有甚道士居住。”

眼看日头西斜,他疲乏地倚在一株苍老槐树下歇息。几个村中老叟正坐在树下闲谈,听他又问“梅家”,彼此对视,眼中俱是惊异之色。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捻须沉吟半晌,缓缓道:“客官,这城东确无梅姓住户。不过……”老人抬手指向远处苍山隐约处,“淮南岳庙中,倒有一尊梅真君神像,受此方百姓香火供奉久矣。您寻访的,莫非是这位仙真?”

崔景唐闻言,心头一紧,似有预感,却又不敢相信。他辞别老者,依言寻至那隐于半山腰的岳庙。庙宇不大,古木森森,香火倒还缭绕。他步入略显幽暗的正殿,目光急切地扫过神台——就在殿宇深处,端坐着一尊泥塑金身的神像。崔景唐趋前几步,仰头细看,刹那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当场,连呼吸都忘了。

那神像的面容、眉宇间的神气,分明与西厢里住了数月、为他点化水银的梅道士,毫无二致!只是此刻,这面容凝固在香火缭绕的幽光里,显出无悲无喜的永恒肃穆。他仿佛又听见那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往城东访吾家也。”

崔景唐踉跄着,几乎是扑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的,是冰冷而粗糙的泥胎。殿宇寂静,唯闻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断续的鸟鸣。他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神像脚下那只斑驳的铜香炉里——香灰积得厚厚的,几炷残香兀自燃着,袅袅青烟笔直地升腾而起,在幽暗的殿顶梁木间悄然弥散,无痕无迹。

崔景唐呆望良久,想起梅道士临别赠银时那锭白银的微光。他下意识探手入怀,那锭道士所赠的盘缠,依旧贴身带着,沉甸甸地硌在胸口,他却分文未动。此刻,这金属的凉意隔着衣衫传来,竟如神像的泥胎一般,有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缥缈。

原来数月善缘,朝夕相处,竟是一场人生际会。他供奉的粥棚温暖了寒士的身,无意中开启的柴门,竟迎入了一尊真神。那十两白银,非为盘缠,原是神只在尘世行走留下的一偈无言的点化。

崔景唐缓缓起身,点燃三炷清香,插入炉中。新烟与旧烟缠绕着,再次向那深不可测的殿宇高处升腾、弥散。他久久伫立,心头澄澈如洗,再无半分惶惑与寻觅的焦灼。

香燃尽了,芬芳却已渗进梁木;人间善行如炉中之烟,看似无痕无迹,终将缭绕于神明的眉目之间,化作一缕会心的笑意。这笑意,便是凡俗生命所能触及的最高回响——善念初动时,神恩已悄然行过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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