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宸王府的气氛依旧凝滞,却又有种奇异的平静。
云清珞仿佛完全没有受到那晚被拒之门外的打击,翌日一早,天色未亮她便起身了。她没有再去小厨房指手画脚,而是打开了从北境带来的那几个大箱子,开始翻找里面的瓶瓶罐罐和药材包。
她蹲在箱子前,神情专注,如同一个严谨的药师。她母亲精通医理,这些药材和成药,大多是母亲亲手配制或收集,担心她在宛都不适,给她备着防身的。
“觉夏,拿纸笔来记。”她一边仔细辨别药材,一边吩咐,“祛瘴避瘟散,拿五瓶;特效金疮药,拿十瓶,要那种能快速止血生肌的;清热退烧的丸药,拿三盒;防暑的薄荷丹,拿两瓶;还有驱蛇虫的药粉,多包一些;治疗腹泻水土不服的药丸也带上……”
听冬在一旁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小姐!您这是要开药铺吗?王爷军中肯定有随行医官和药材补给啊!您把这许多都给了王爷,咱们自己万一要用怎么办?”
云清珞头也不抬,手下动作利落,语气却异常坚决:“军中的是标配,我准备的是我的心意。南境那地方,我听母亲说过,气候湿热,瘴疠横行,虫蛇遍地,多备一些,有备无患。万一……万一军中医药紧缺,或者他用惯了的呢?”
她不敢去想那个“万一”,只是近乎偏执地想要将能想到的、所有可能用到的药品都为他备上,仿佛这样就能在他周身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她将挑选出来的药品分门别类,用干净的软布仔细包好,防止受潮或碰撞。然后又拿来厚实的防水油布,一层层包裹扎实,最后用细绳捆好,在每个包裹外面还用笔标注了里面是什么药品。动作细致,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与此同时,墨韵堂内,胤桁正在做最后的出征准备。离戈进来禀报:“王爷,王妃……在蝶梦阁为您准备了许多药材,正在打包。”
余白补充道:“看数量不少,种类也齐全,都是上好的成药。”
胤桁擦拭佩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知道了。” 他心中并无感动,只有更深的警惕。连他出征的医药补给都要插手,是想彰显她的“贤惠”和“重要性”,
还是想借此探查军中医药配置情况?这份“用心”,未免太过昭然若揭。
他吩咐道:“她准备好的,都单独收着,不必与军中医药混用。另行检查。”
“是。”离戈领命。
余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王爷,属下看王妃准备得极其认真,不似作伪……”
胤桁抬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余白立刻噤声。
“做好你分内的事。”胤桁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另一边,云清珞打包好药品,又亲自检查了一遍为胤桁收拾的行李——虽然她知道离戈余白定然会准备得更周全,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添置了几件她认为吸汗透气的棉布里衣和几双加厚底、穿着舒适的长袜。她还特意绣了两个简单的平安符,塞进了行李的角落里,针脚不算完美,却缝进了她所有的担忧与祝愿。
下午,她再次钻进了小厨房,安静地看着薛嬷嬷,默默记下要点。她似乎明白了,有些事,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
晚膳时分,她依旧准时出现在墨韵堂外,手里提着一个新的食盒,里面是她看着薛嬷嬷做的、几样绝对符合胤桁口味的清淡小菜和点心。
她没有再多话,只是在他回来时,默默将食盒递给余白,轻声道:“有劳余侍卫。”
然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他进去后,才默默离开。
她不再试图缠着他说话,只是用这种沉默而坚持的方式,履行着她自己认定的“责任”。这种变化,反而让离戈和余白有些意外。
胤桁对于她这种“识趣”的转变,依旧冷漠以对。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罢了。
三日,转瞬即至。
出征这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宛都城外,点将台下,旌旗猎猎,刀枪如林,数万精锐之师肃然而立,一股肃杀凛然之气弥漫四野。
胤桁一身玄铁重甲,猩红披风在秋风中翻卷,他端坐于神骏的“逐影”之上,身姿挺拔如岳,冷峻的面容在晨光下如同刀削斧凿,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下方整齐的军阵,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与压迫。
杜冥穿着一身擦得锃亮的校尉铠甲,精神焕发,眼神炽热地望着马上的胤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皇帝派遣太子胤澈代表皇室前来犒军送行,说了一番慷慨激昂、期盼凯旋的官面文章。文武百官列队相送,场面盛大隆重。
在熙熙攘攘的送行队伍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云清珞带着觉夏和听冬,静静地伫立着。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略显沉静的湖蓝色衣裙,未施粉黛,乌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起,看起来比平日更添几分清冷与单薄。
她远远地、贪婪地望着那个在万军簇拥下,如同烈日当空般耀眼、却也如同冰山般难以靠近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有不舍,有担忧,有对他即将面临危险的恐惧,还有这几日来积攒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酸楚。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象征着出征的号角苍凉响起,鼓声雷动。大军开始如同黑色的洪流,缓缓向前移动。
胤桁调转马头,目光沉稳地扫过送行的人群,
在太子胤澈的方向略微停顿,颔首示意。
就在大军即将开拔,马蹄扬尘之际,云清珞终于忍不住,用力拨开身前的人群,小跑着冲到了大军行进路线的边缘,距离胤桁的马头只有十几步远。她停住脚步,微微喘息着,仰起头,努力地望向高踞马上的他。
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有些刺眼,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轮廓。
“胤桁……”她用力地喊了一声,声音却淹没在震天的鼓声和马蹄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咽,“万事——小心——!保重——!”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想叮嘱他注意安全,想让他记得按时吃饭添衣,想让他别太操劳……可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冲出口的,却只有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四个字——万事小心,保重。
胤桁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亦或是感觉到了那束过于专注的目光。他勒住缰绳,逐影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他垂眸,目光冷淡地投向马下那个努力仰望着他的、纤细的身影。阳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折射出晶莹的光点,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依恋。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无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回应她的叮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冷漠,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随即,他猛地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
“驾!”
逐影发出一声激昂的长嘶,四蹄腾空,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瞬间冲了出去,汇入了前方滚滚向前的铁流之中。
云清珞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把带着尘土气息的秋风。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玄色的身影决绝地远去,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队伍扬起的漫天黄尘之中。
大军远去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如同闷雷,渐行渐远,最终只剩下空旷原野上的风声。
觉夏和听冬走上前,为她披上一件披风,轻声道:“小姐,王爷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云清珞这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手。眼圈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聚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没有让一滴眼泪落下。她望着大军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微风吹起,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她披风的衣角,带来阵阵寒意。
她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一定要……毫发无伤的回来。”
她最终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没有了他在、便失去了所有温度与色彩的宸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