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中天,毫不留情地将炽热的白光倾泻在街亭城头。这光芒毫无暖意,只将这片修罗场的每一处残酷细节都照得清晰刺眼。城墙垛口上,昨夜匆忙修补的痕迹犹在,此刻却已被更浓稠的暗红覆盖。尸骸层层堆叠,汉军与鲜卑人的躯体在狭窄的城道上纠缠至死,凝固的血液让砖石变得湿滑粘腻,几乎无处下脚。
中郎将高翔感觉手中的环首佩刀沉重如铁。从清晨第一支鸣镝划破天空到现在,不过两三个时辰,却仿佛熬过了数年。铁甲在阳光下灼烫,内衬的衣衫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摩擦的刺痛。他身边的亲卫已不足二十人,个个带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鲜卑人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从云梯顶端嚎叫着涌上,守军的防线被不断压缩,只能依托城楼和马道,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抵抗。
“嗬!”高翔吐气开声,奋力将一名刚冒头的鲜卑武士连人带刀劈下城墙。短暂的喘息之机,他感到手臂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佩刀上又添了几处新的豁口。就在这瞬息之间,他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不远处,一名身披华丽犀牛皮甲、头戴雄鹰翎羽的鲜卑千户长,并未参与厮杀,而是正阴冷地注视着他。那千户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戏谑的狞笑,仿佛在欣赏笼中困兽的挣扎。
高翔心头一紧,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窜起。只见那千户长迅速对身旁一名铁塔般的百户长打了个手势,用胡语低吼了几句。那百户长狞笑点头,立刻点齐了约莫百名最为精悍的生力军——这些鲜卑勇士甲胄相对完整,眼神凶戾,显然是被留到此刻的关键力量。他们不再理会城头的混战,而是如同发现猎物的狼群,沿着通往城内的马道,悄无声息却又迅猛地扑了下去!他们的目标,是城门!
“不好!城门!”高翔心头剧震,仿佛被浸透冰水的长枪刺穿。他看得分明,这支养精蓄锐的敌军精锐,是要去给予街亭致命一击!他想要嘶声高呼,想要转身冲下马道阻拦,但三四名悍不畏死的鲜卑士兵已经如影随形般缠了上来,刀光凌厉,完全封死了他的去路。
“滚开!”高翔目眦欲裂,焦急与愤怒让他手中的刀势变得狂野无比,恨不得将眼前之敌瞬间撕碎。然而,这些鲜卑兵亦是百战老卒,深知缠斗之道,拼着受伤也要将他死死拖在原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致命的“毒蛇”沿着马道迅速消失,耳边是城头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心中却是一片冰寒的死寂。他奋力格开劈来的弯刀,用尽全身力气向城下嘶吼:“挡住他们!死守城门!”
这吼声穿透喧嚣,带着血沫,却不知能否及时送达。
负责守卫内城门的曲长王贲,感觉这个上午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城头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坠物声,以及顺着城墙缝隙滴落的、由清澈变得粘稠的血水,都像重锤般敲击在他和每一个士卒的心上。五十名汉子,紧握着手中的兵刃,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当如狼似虎的鲜卑精锐,带着一身刚从阴凉处冲出的凌厉杀气顺着马道出现时,王贲反而松了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
“弟兄们!”王贲猛地踏前一步,战刀横胸,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却已写满疲惫的脸庞,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我们的身后,是街亭!是陇右的门户!大将军将此地托付我等,寸土不可失!为了大汉,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五十个喉咙迸发出决死的呐喊,悲壮直冲云霄。残破的盾牌迅速结阵,长枪如林,从缝隙中森然探出,死死堵住了通往城门那狭窄的甬道。这里没有回旋余地,每一步都是坟墓。
那名鲜卑百户长脸上露出残忍的兴奋,他根本不做停顿,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如同冲锋的野牛,直接咆哮着撞上了汉军的枪阵!
“砰!咔嚓!”
首当其冲的盾牌应声碎裂,持盾的汉军士兵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杀!”
几乎同时,数杆长枪也凶狠地刺入了百户长的皮甲和身体,但他竟凭借蛮力肌肉和冲势,强行夹住枪杆,狼牙棒横扫,又将一名汉军枪手砸得骨断筋折。
战斗在瞬间进入最残酷的阶段。城门洞内,空间逼仄,每一次交锋都是面对面的搏命。鲜卑兵仗着个人勇武和养精蓄锐的体力,疯狂冲击。汉军士卒则凭借地势和必死的决心,用血肉之躯筑城。刀剑入肉声、骨骼碎裂声、垂死哀嚎声、愤怒的咆哮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反复撞击、回荡,令人窒息。
不断有汉军士兵倒下,后面的人红着眼,默不作声地顶上去,用生命填补缺口。王贲身先士卒,战刀早已砍卷了刃,身上多处伤口鲜血淋漓,但他依旧如同礁石,屹立在最前方。每一次挥刀都感觉手臂沉重一分,视线开始因失血和疲惫而模糊,全凭意志在支撑。
然而,体力的巨大消耗和人数的绝对劣势,是无法逾越的鸿沟。汉军的防线在持续的血战中,被一寸寸压缩。
一名浑身是血的鲜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身体狠狠撞开了盾牌阵型的一个微小缝隙。另一名敌人如同鬼魅般突入,弯刀寒光一闪,一名正欲补位的汉军枪手的手臂齐肩而断!
缺口,被打开了!
“吼!”身负数创的鲜卑百户长咆哮着,带着剩余部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这个缺口汹涌而入,瞬间冲垮了汉军摇摇欲坠的防线。
王贲眼见防线崩溃,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挥刀冲向那百户长。但力竭的他动作已然迟缓,身旁的鲜卑兵乱刀砍来,在他身上增添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最终,那百户长侧身避开他无力的一击,沉重的狼牙棒带着风声,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异常清晰。王贲身体猛地一震,所有动作停滞下来。他瞪着不甘、愤怒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洞开的城门方向,然后缓缓地、面朝故土,扑倒在地。
城门,失去了最后的屏障。
“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财富女子,任取任夺!”鲜卑百户长狂笑着,一脚踢开王贲的遗体,朝着城门洞外嘶吼。幸存的鲜卑兵发出兴奋的嚎叫,扑向那根粗大的门闩。
一直在城外督战的鲜卑万户长乞伏野,正焦躁地摩挲着刀柄。从清晨开始进攻,儿郎们死伤惨重,那扇城门却始终紧闭,像汉人顽强的意志,难以撼动。正午的烈日晒得他心烦意乱,就在他几乎要下令暂缓攻势时,他看到了那扇该死的城门,竟然缓缓地、真的洞开了!
乞伏野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野火般席卷全身,将他因久攻不下而产生的所有憋闷瞬间烧尽!
“长生天庇佑!城门开了!儿郎们!”他猛地抽出弯刀,直指街亭,因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庞在烈日下显得格外狰狞,“街亭是我们的了!杀进去!洗城三日,鸡犬不留!”
他仿佛已经闻到美酒的香气,听到金银的碰撞和汉人女子的哭泣,踏平街亭的荣耀和通往陇右的坦途,就在眼前!
“呜——呜呜——呜呜——”总攻的牛角号声撕裂了午后的空气,充满了杀戮与掠夺的急切。早已等待多时、如同饥渴狼群的数千鲜卑骑兵,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呼啸,开始催动战马。
铁蹄起初是沉闷的叩击,随即汇成滚雷般的轰鸣,大地开始颤抖。扬起的尘土如同黄色的沙暴,朝着那洞开的城门汹涌扑去。那声势,足以崩山裂石,让任何残存的抵抗意志彻底瓦解。
城头上,高翔刚刚将一名缠斗的鲜卑兵斩杀,他拄着卷刃的佩刀,单膝跪地,剧烈喘息。炽热的阳光照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城下传来的鲜卑人震天的欢呼,以及那如同直接敲击在灵魂上的、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铁蹄声,像最终宣判的丧钟,敲碎了他心中最后的希望。
他缓缓抬起头,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眼。他环顾四周,身边仅存的十几名士卒,也纷纷停下了动作,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灰败、疲惫与绝望。
完了……
街亭,这座浴血奋战了数日,寄托了无数期望与生命的要塞,终究……还是要陷落了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悲怆,如同正午的阴影,迅速笼罩了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敌人冲锋的雷鸣,和头顶那轮冷漠的、炽热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