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省,红星拖拉机厂。
厂长刘大脑袋盯着手里那张图纸,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手里的半截卷烟烫到了手指头都没发觉。
“那个……谁能给我解释解释,啥叫‘千级无尘车间’?”
刘大脑袋把烟头往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一扔,锃亮的皮鞋狠狠碾了一脚:“咱这厂房,除了那是没尘的?老鼠进来转一圈都得沾一身灰出去,这陆总师是不是玩我呢?”
车间主任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八级钳工,手里拎着个保温杯,眉头皱成了“川”字。
“厂长,这‘南天门’的外壳是钛合金精密件,说明书上写了,组装环境空气中的微尘粒子不能超过一千个。不然微尘夹在缝隙里,上了太空,热胀冷缩一挤压,密封性就完了。”
“那就是得干净呗?”刘大脑袋抓了抓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不是一般的干净,得是比医院手术室还干净。”老张叹气,“咱这条件,那就是让张飞绣花,没戏。要不……把单子退了吧?咱还是老老实实焊拖拉机大梁。”
“退个屁!”
刘大脑袋眼珠子一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缸盖子乱跳。
“咱厂都要发不出工资了!这单子虽然难搞,但那是真金白银!一个壳子五千块!咱焊一年拖拉机能挣几个五千?”
他围着那台也是全厂唯一一台还能运转的数控机床转圈,像头困兽。
“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咱们这代人什么苦没吃过?我就不信这活能把尿憋死。”
刘大脑袋突然停住脚步,鼻子动了动。
“老张,咱厂哪儿最干净?”
老张一愣:“除了财务室的保险柜,哪都不干净。”
“不对!”刘大脑袋猛地一拍大腿,“有水的地方就没有灰!灰尘怕水,这是物理常识吧?”
老张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瞪得老大:“厂长,你该不会是想……”
“把公共澡堂给我腾出来!”
刘大脑袋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全厂停业整顿三天!所有女工负责刷澡堂,把那瓷砖缝都给我刷得比牙齿还白!男工去买塑料雨衣,那种透明的,一块钱一件的!”
“雨衣?”
“废话!专业的无尘服一套好几百,咱买得起吗?塑料雨衣不透气,把袖口裤腿用皮筋一扎,不就是无尘服?让工人们遭点罪,捂一身汗总比饿死强!”
……
两天后。
红星拖拉机厂那个建厂三十年的老澡堂,焕发了第二春。
水龙头的热水全开,整个澡堂里雾气腾腾。这不是为了洗澡,是为了利用水蒸气吸附空气中的浮尘。
澡堂正中间,原本用来搓背的台子被搬走了,架上了一张刚刚用酒精擦了十遍的钳工台。
七八个老师傅,光着膀子,外面套着那种五颜六色的透明塑料雨衣,浑身上下用胶带缠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两个鼻孔和眼睛。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生疼,没人敢伸手去擦。
“都给我稳住!憋气!”
老张闷在雨衣里的声音嗡嗡作响。
他手里拿着一把千分尺,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刚加工出来的钛合金构件。
这里没有恒温设备。
怎么控制热胀冷缩带来的误差?
老张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轻轻贴在冰冷的金属表面。
他是用皮肤的触感去测温。
干了几十年,这双手就是最精密的温度计。手温高了,就用冷水泡一下;低了,就搓两把。
“二号螺丝,进给0.03毫米。”
旁边的徒弟大气都不敢喘,手里拿着螺丝刀,透过充满雾气的护目镜,死死盯着那个比米粒还小的螺孔。
澡堂外。
一棵老槐树的树杈上。
《纽约时报》驻华特约“记者”、实际上领着cIA津贴的汤姆,正举着长焦相机,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
他在这个名为“拖拉机厂”的伪装设施外蹲了三天。
他看到了什么?
一车车不明金属被运进去。
然后,那个冒着热气的建筑物(澡堂)被严密封锁。
透过满是水雾的窗户缝隙,他隐约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穿着诡异的半透明防护服,在迷雾中进行着某种极为精细的操作。
汤姆的手指颤抖着按下了快门。
“上帝啊……这绝对不是拖拉机。”
他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华夏正在利用民用设施掩护,进行大规模生化武器或基因改造工程。他们在高湿度毒气环境中作业,防护简陋却纪律严明,这是一种自杀式的狂热科研……”
当天晚上。
一张模糊的照片通过加密信道传回了兰利总部。
照片说明:红星拖拉机厂内的“魔鬼浴室”。
……
一周后,红星湾。
一辆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蓝色解放牌卡车,哼哧哼哧地开进了“南天门”项目部的验收仓。
车门打开,刘大脑袋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跳下来。
他没敢往里走,就站在门口,搓着手。
这地方太高级了。
地砖都能当镜子照,来往的人要么是白大褂,要么是工装笔挺。他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没好意思往里迈。
“卸货!”
几个穿着红星湾制服的工人把车上的木箱子搬了下来。
箱子很破,甚至有一块板子上还印着“正宗烟台苹果”的字样。
NASA的代表史密斯正好路过。
他现在常驻红星湾,名为“技术交流”,实为“监工兼找茬”。
看到那个苹果箱子,史密斯乐了。
他手里端着咖啡,迈着优雅的步子晃过来,鼻孔朝天:“哦,陆总师所谓的‘分布式制造’,就是指这个?让我猜猜,这是我们要用的太空舱外壳?还是给食堂送的水果?”
旁边几个外国专家也跟着哄笑。
“这种包装,里面的零件怕是都已经生锈了吧?”
“中国有句古话,叫烂泥扶不上墙。”
正在指挥卸货的王浩没搭理他们,直接拿撬棍把箱子撬开。
一股味道飘了出来。
史密斯眉头一皱,捏住鼻子后退两步:“什么味道?生化武器吗?这么刺鼻!”
那是一股浓烈的、廉价的硫磺味。
为了去油污和杀菌,刘大脑袋没钱买高级清洗剂,用了整整五箱两毛钱一块的硫磺香皂。
每一块钛合金板,都是工人们用硫磺皂水,拿着丝瓜瓤,一点点刷出来的。
“这是香皂味。”王浩白了他一眼,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捧出第一块构件。
银灰色的钛合金,在灯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
上面还带着一丝没擦干的水渍印。
但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敲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钢印:【红星拖拉机厂·001】。
“上帝啊……”史密斯指着那个钢印,笑得咖啡都洒出来了,“拖拉机?你们真的要用拖拉机配件把人送上天?你们是想去火星耕地吗?”
“能不能上天,不是你嘴说了算。”
陆云不知什么时候晃悠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那个检测平板,上面正连接着“天工”系统的实时扫描数据。
“放进去,扫描。”陆云懒洋洋地指了指旁边的三坐标测量机。
王浩把带着硫磺味的零件放了上去。
红色的激光束扫过。
屏幕上的数据开始疯狂跳动。
史密斯抱着胳膊,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史蒂夫,准备好你的报告,标题就是《中国航天工业的闹剧》。”
滴!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全息屏幕上弹出一个巨大的绿色“pASS”。
紧接着是详细数据。
【表面平整度:0.008mm(标准0.01mm)】
【孔径公差:+0.002mm(标准+0.005mm)】
【结构应力测试:完美无瑕】
【综合评分:S级】
史密斯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像见了鬼一样冲过去,脸贴在屏幕上:“不可能!机器坏了!绝对是机器坏了!拖拉机厂怎么可能做出千级精度的零件?他们连无尘车间都没有!”
陆云打了个哈欠,把平板扔给史密斯。
“谁说没有?”
“他们有全中国最‘昂贵’的无尘车间。”
“那是用几百个工人的汗水,加上最原始的物理学原理,硬生生造出来的。”
陆云走到那个破木箱前,伸手摸了摸那些冰冷的零件。
他仿佛能闻到那股混杂着硫磺皂、汗水和热蒸汽的味道。
那是工业党最原始的荷尔蒙。
“史密斯先生,你知道为什么你们NASA的造价是我们的十倍,精度却还不如这个吗?”
陆云拿起一块零件,那上面“红星拖拉机厂”的钢印显得格外刺眼。
“因为你们是在用机器造零件。”
“而我们的人……”
陆云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个缩手缩脚、不敢进来的刘大脑袋。
“他们是在拿命造。”
史密斯张着嘴,手里捏着那张数据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刘厂长!”陆云突然冲门口喊了一嗓子。
刘大脑袋浑身一激灵,赶紧立正:“到!陆总师,是不是……是不是哪儿不合格?我这就拉回去返工!我把老张那双手的皮扒了也给您……”
“合格。”
陆云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验收大厅。
“不仅仅是合格。”
“从今天起,红星拖拉机厂,就是‘南天门’计划的一级供应商。”
“另外……”
陆云瞥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史密斯,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这批货,按特级工艺结算,价格翻倍。”
“以后你们厂门口那块牌子给我换了。”
“别叫红星拖拉机厂了。”
“改叫——红星皇家御用航天器外壳制造局。”
刘大脑袋傻了。
他张着大嘴,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
他想敬礼,但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最后,这个为了五千块钱敢把全厂扒光的汉子,蹲在那个满是高科技设备的门口,捂着脸,哭得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
“娘的……老张……咱们这次……真上天了……”
史密斯看着这一幕,手里的咖啡杯终于没拿稳。
啪。
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突然觉得,那股硫磺皂的味道,比他喝过的任何顶级咖啡都要苦涩。
那是一种……名为“绝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