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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是在穿过最后一道城墙时涌过来的,带着咸腥的潮气,卷着几片珍珠梅的花瓣,打在脸上凉丝丝的。眼前的海岸线比枫叶映出的更壮阔,灰蓝色的海水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浪花碎在沙滩上,留下层细密的白泡沫,泡沫里裹着些细小的贝壳,贝壳内壁泛着虹彩,像被揉碎的晚霞。

“呱呱!”铁皮青蛙在口袋里撞得布衫发响,掏出来时,发现它黄铜背上的城郭图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幅海图,图上用墨线勾着艘沉船的轮廓,船身标着个小小的“安”字,正对着远处那片泛着暗光的海面——那里便是沉船的位置,海水比别处深了好几度,像块嵌在海上的墨玉。

大哥青紫色的触须探进浪花里,指尖刚碰到海水,就有群银亮的鱼从触须间游过,鱼群摆尾时,鳞片上竟映出模糊的人影:穿着粗布短打的水手在拉帆,戴三角帽的船长用望远镜眺望,还有个穿长裙的女子,正把个铜制的匣子塞进船板的缝隙里。

“这海在‘倒带’。”他收回触须,上面沾着片透明的鱼鳞,鱼鳞在阳光下展开,现出更清晰的画面——那艘船正在下沉,桅杆断裂时带起道火光,女子站在甲板上,怀里紧紧抱着个相框,相框里的男人穿着军装,笑得露出两颗虎牙。

李醒突然冲着沙滩尽头的老渔船低吼,银白的尾巴绷得笔直。渔船的船头上蹲着个穿蓑衣的老头,手里在编渔网,网眼间卡着些褪色的船票,每张票上都印着船名:“归雁号”。听见动静,老头抬起头,他的脸被晒得黝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细沙,笑起来时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要出海?”

他往我们脚边扔过来块船板,板上刻着行歪歪扭扭的字:“莫往深海去,船鬼勾魂灵。”字的边缘被海水泡得发胀,每个笔画里都嵌着细小的海螺,海螺里隐约能听见呜咽声,像是女子的哭泣。

“我们要找‘归雁号’。”我晃了晃手里的铁皮青蛙,海图上的沉船轮廓突然变得清晰,船舷上的“归雁号”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老头编渔网的手顿了顿,蓑衣上的水珠“啪嗒”滴在沙滩上,砸出个小小的坑。“那船啊……”他往深海的方向啐了口唾沫,“光绪三十年沉的,载着满满一船的货,还有二十四个人。听说最后关头,船长把所有救生艇都放了,自己抱着船舵没走,说要跟船一起等个人。”

他从渔网里挑出张最完整的船票,票面上的日期正是沉船那天,乘客姓名处写着“苏晚”,座位号是“头等舱三号”。“这姑娘就是坐三号舱的。”老头用粗糙的手指点着票根,“我爹当年是港口的纤夫,亲眼看见她上的船,怀里抱着个红漆匣子,说要去南洋找她男人。”

正说着,海水突然退潮,露出片黑色的礁石滩,礁石缝里卡着个破损的行李箱,箱子的锁扣是朵黄铜玫瑰,和沈小姐旗袍上的盘扣样式一模一样。打开箱子时,股浓烈的檀香木味涌出来,里面装着件褪色的旗袍,旗袍的衬里上绣着行小字:“待君归,共枕潮声。”

“是苏晚的箱子。”大哥的触须拂过旗袍,衬里突然渗出暗红色的水渍,水渍在沙滩上漫开,画出条通往深海的路,路边散落着些零碎的物件:断了弦的小提琴、摔碎的香水瓶、还有个银质的打火机,机身上刻着个“战”字。

李醒的铜铃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红绳缠着我的手腕,将我往礁石滩的另一侧拉。那里卧着块巨大的玄武岩,岩石上凿着个神龛,龛里放着个铜制的罗盘,指针不是指向南北,而是始终对着沉船的方向,盘面上刻着圈小字:“潮起潮落,约定不改。”

“这是守船人的神龛。”老头跟过来,往龛里塞了把晒干的海带,“我爹说,当年有个老渔民,每天都来这儿烧香,说要等‘归雁号’浮上来。直到他临死前,还念叨着船长的名字,说船长答应过,要带他看南洋的椰子树。”

海风突然变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等风势稍歇,海面竟浮起层薄薄的雾,雾里缓缓驶出艘船的影子,桅杆上挂着面褪色的旗帜,旗上绣着只衔着橄榄枝的雁。正是“归雁号”——只是船身是半透明的,能看见甲板上有人影在走动。

“它显形了。”老头的声音带着颤,“只有在阴历十五的涨潮时,它才会露出影子。”

铁皮青蛙突然从掌心蹦出去,直往雾里跳。我们跟着它登上船影,脚下的甲板冰凉,像是踩在冰面上,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木板“吱呀”的呻吟,混着海水从船缝里渗进来的“滴答”声。

头等舱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看见个穿长裙的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面模糊的镜子梳头。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发间插着支银质的雁形簪,簪尾的珍珠缺了一角,和沈小姐步摇上的缺口严丝合缝。听见动静,她缓缓回头,脸是透明的,能看见背后的舷窗,窗玻璃上贴着张泛黄的报纸,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写着:“南洋战事平,将士归乡矣。”

“他回来了吗?”女子的声音像海风穿过海螺,带着空洞的回响。她的手里攥着张照片,正是鱼鳞上看到的那张军装男子的肖像,照片边缘被摩挲得发毛,右下角写着行小字:“民国三年,于广州湾。”

“回来了。”大哥的触须轻轻碰了碰报纸,报纸突然变得崭新,上面的新闻里,有个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赵战,字守安,军功卓着,即日归乡。”

女子的身影剧烈地晃动起来,梳妆台上的红漆匣子突然“啪”地弹开,里面装着枚军功章,章上的红绸已经褪色,但“一等功”三个字依然清晰。还有封信,是赵战的笔迹:“晚晚,待我归乡,便用这军功章换你枚婚戒,从此守着你,再不出海。”

“他没骗我……”女子的眼泪落在信上,晕开墨迹,“可我等不到了……船沉那天,我把匣子塞进船板,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他能看到,便知我等过他……”

甲板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个穿船长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有道疤痕。“苏小姐,”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船要开了。每年今日,我都带着船来这儿等,就怕你错过了回家的路。”

女子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她笑着把红漆匣子递给船长:“麻烦您了,张船长。请告诉岸上的人,我没等到他,但我不怨他。军功章……就留给需要的人吧。”

她消失时,雁形簪掉在地上,化作片新的枫叶,叶脉里的箭头指向雾中隐约出现的岛屿。那座岛像是浮在海面的荷叶,岛上长满了高大的榕树,树冠间飘着无数盏灯笼,灯笼的光透过雾气照过来,在海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是移动岛。”大哥捡起枫叶,青紫色的触须在雾中泛着微光,“听说岛上的榕树,每片叶子都记着个等待的故事。”

守船人的神龛突然发出金光,罗盘的指针转向岛屿的方向,盘面上的小字变成了首诗:“潮声绕岛三千年,相思藏在树根深。”李醒的铜铃响了,红绳缠着的军功章发出红光,映出岛上的景象:榕树下有座石屋,屋前晒着渔网,渔网旁放着个陶碗,碗沿缺了个小口,和永安镇茶馆里的粗瓷碗很像。

我们跟着铁皮青蛙往雾中走时,“归雁号”的船影正在散去,张船长站在甲板上敬礼,身影渐渐淡入雾中,只留下句随风飘来的话:“放心,约定我记着呢。”

沙滩上的老头还在编渔网,看见我们往岛的方向去,扬手扔过来个葫芦:“装些淡水,岛上的泉水,喝了会想起最不该忘的人。”

铁皮青蛙在掌心“呱呱”跳着,黄铜肚皮上的海图已经换成了岛屿的轮廓,“安”字被圈在石屋的位置。海浪拍打着礁石,像是在唱首古老的歌谣,歌谣里藏着百年的等待,也藏着未说出口的再见。

移动岛上的榕树,会记着怎样的等待?石屋里的陶碗,又在等谁来端起?

我们迎着雾气走去,葫芦里的淡水晃出细碎的光,像是把星星装进了口袋。

雾气像被揉碎的棉絮,丝丝缕缕缠上脚踝时,带着股潮湿的草木气。等眼前的白茫渐渐散开,脚下已踩着层厚厚的榕树叶,叶片边缘泛着暗红,像是被陈年的露水浸透了。

眼前的岛屿比想象中更寂静。榕树的气根从枝头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条灰白的绳索,垂到地面便扎进土里,长成新的树干,将整座岛织成个巨大的绿笼。最粗的那棵榕树下,挂着盏盏红灯笼,灯笼的竹骨已泛出青灰,绢面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透出的光忽明忽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倒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动。

“呱呱!”铁皮青蛙在口袋里撞得厉害,掏出来时,发现它黄铜肚皮上的岛屿轮廓正慢慢清晰,石屋的位置被圈上了圈金线。更奇怪的是,青蛙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两颗圆润的黑曜石,正幽幽地盯着榕树根处的一个树洞——那树洞深得发黑,洞口堆着些褪色的布条,布条上绣着的图案依稀能辨认出是只衔着橄榄枝的雁,和“归雁号”旗帜上的一模一样。

大哥青紫色的触须轻轻搭上榕树的气根,指尖刚碰到粗糙的树皮,树干突然微微震动,树皮上裂开道道细纹,细纹里渗出些透明的汁液,汁液滴在地上,竟化作细小的文字:“甲等舱三号客,红匣藏相思,雁归时,待君识。”

“是苏晚留下的字。”他指尖划过那些文字,汁液突然变得滚烫,在地面上晕开片水渍,水渍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长裙的女子蹲在榕树下,正把什么东西塞进树洞,发间的雁形簪在灯笼光下闪着银光。

李醒的耳朵突然贴向地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顺着它的动作听去,地底下传来隐约的“滴答”声,像是水滴落在空罐里,又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叩击石板。声音是从石屋的方向传来的,那座石屋就藏在榕树最密的地方,屋顶的茅草已经泛黄,门是块厚重的木板,门板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等”字,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贝壳,和沙滩上捡到的贝壳一模一样。

“是守岛人在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树后传来。转头时,看见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婆婆,手里拄着根榕木拐杖,拐杖头雕成了雁的形状。她的头发白得像雪,用根红绳简单挽着,红绳的末端系着半片贝壳,贝壳内侧刻着个“雁”字。

“您是?”我攥紧手里的铁皮青蛙,黑曜石眼睛里映出老婆婆的影子,竟和石屋门板上的“等”字重叠在了一起。

老婆婆笑了,皱纹里挤出些细碎的阳光:“我是阿雁啊。”她用拐杖敲了敲榕树,“当年‘归雁号’沉的时候,我爹是船上的大副,他抱着块船板漂到了这座岛,临死前说,船长托他守着这里,等一个穿长裙的姑娘,说她会带着红漆匣子来。”

她往树洞的方向努了努嘴:“我守了六十年啦,每天都往树洞里塞些东西——刚晒好的海鱼干,岛上长的野果子,还有我绣的雁……就怕她来了找不到路。”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块叠得整齐的绢帕,帕子上绣着片小小的枫叶,叶脉的箭头指向石屋的门板。“昨天夜里,树洞里突然掉出这个。”老婆婆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地底下的“滴答”声突然变急了,像是有人在里面奔跑。石屋的门板“吱呀”一声晃了晃,门板和门框的缝隙里渗出些雾气,雾气里混着股淡淡的檀香,和苏晚行李箱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红漆匣子在响。”大哥的触须突然绷紧,卷着我们往石屋跑。跑到门口时,发现门板上的“等”字正在慢慢褪色,露出底下刻着的另一行字:“民国三年秋,赵战立此,待苏晚归。”

“赵战……”我摸出怀里的军功章,章上的“赵战”二字在灯笼光下闪闪发亮,“是苏晚等的那个军人!”

李醒突然用爪子刨向石屋的地面,爪子碰到的地方发出“空空”的回响。我们合力移开那块石板,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地窖,地窖里摆着个红漆匣子,正是鱼鳞上看到的那个,匣子的锁扣是朵黄铜玫瑰,此刻正随着“滴答”声轻轻颤动,像是在呼吸。

匣子旁放着个日记本,翻开的那页写着:“今日收到晚晚的信,说已乘‘归雁号’出发,待我交接完军务,便去岛上与她汇合。红匣子里是我攒了三年的军功章,想亲手为她戴上,告诉她,往后余生,我来守她。”落款日期是“民国三年十月十二日”,正是“归雁号”沉没的前三天。

“他来了……”老婆婆的眼泪滴在日记本上,“我爹说,当年有个穿军装的男人漂到岛上,疯了似的找一个姑娘,后来就在这石屋住了下来,每天往地窖里放些东西,说要等姑娘来了给她看。直到他老死那天,还攥着这把开匣子的钥匙。”

她从发髻上解下红绳,绳末端的半片贝壳里,嵌着把小小的铜钥匙。钥匙插进黄铜玫瑰锁扣的瞬间,匣子“咔哒”一声开了,里面果然放着三枚军功章,章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赵战和苏晚并肩站在港口,苏晚的发间插着那支雁形簪,赵战的手里捧着这个红漆匣子,两人笑得眉眼弯弯,背景里正是扬帆待发的“归雁号”。

匣子打开的刹那,整座岛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榕树的气根纷纷垂落,在地面上织成个巨大的“安”字。地底下的“滴答”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悠扬的雁鸣,抬头时,看见群大雁正从灯笼间穿过,雁阵排成人字形,朝着大陆的方向飞去。

石屋的墙壁开始渗出绿光,绿光里浮现出两个相拥的身影,正是赵战和苏晚,他们的脚下生出根须,渐渐与榕树融为一体,化作树干上的两个树瘤,紧紧依偎着,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老婆婆抚摸着树干上的树瘤,红绳上的半片贝壳突然飞了起来,与沙滩上行李箱锁扣上的另一半贝壳合二为一,拼成个完整的“安”字,贝壳内侧的“雁”字与“战”字重叠在一起,发出温暖的光。

铁皮青蛙的黑曜石眼睛突然闪了闪,映出岛屿外的景象:片无垠的草原,草原上立着座白色的帐篷,帐篷前的木桩上拴着匹枣红色的马,马背上的鞍鞯绣着金色的花纹,像极了夕阳落在草原上的颜色。

李醒的铜铃“叮”地响了,红绳缠着的贝壳发出金光,金光里浮出片新的枫叶,叶脉的箭头直指草原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座古老的敖包,敖包上挂满了彩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下一站,是草原吗?”我握紧那枚军功章,章上的温度仿佛还带着赵战的体温。

大哥捡起那片新的枫叶,青紫色的触须在绿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嗯,听说那里的敖包,藏着最虔诚的祈愿,每阵风吹过,都是未说出口的祝福。”

我们走出岛屿时,榕树的气根已经散开,露出条通往海边的路,路上铺满了新鲜的榕树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老婆婆站在榕树下,朝我们挥手,红绳上的贝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替我告诉外面的人,等待不是执念,是相信重逢的勇气。”

铁皮青蛙在掌心“呱呱”跳着,黄铜肚皮上的草原图案越来越清晰,“安”字被圈在敖包的位置。雁鸣渐渐远去,只留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双欣慰的眼睛。

草原的敖包里,会藏着怎样的祈愿?那些经幡上的文字,又在诉说着谁的祝福?

我们跟着雁群的方向走去,口袋里的贝壳轻轻发烫,像是在应和着远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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