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掠过松针,叶凡缓缓起身,指尖还黏着未干的血迹。他没有回头,也不再望向主峰那点未熄的灯火,只将旧布塞回怀里,转身踏上离峰的山道。脚步沉缓,却一步比一步更稳。
他没有回星峰的居处。
夜色渐深,山路向上蜿蜒,愈走愈偏,愈走愈静。沿途早已不见弟子踪迹,连巡山执事的影子也彻底消失。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试探身体的极限,又像在与体内仍未平息的痛楚较劲。肋骨下方传来阵阵钝痛,仿佛有什么在皮肉之下蠕动——那是气血正在重创之后自行修复。
他清楚自己不能停下。
若留在星峰,明日还会有下一个“张炎”,下一场羞辱不过是迟早的事。赵元不会收手,华云飞更不会放过他。此刻他能做的不是反击,而是必须离开那片是非之地,去找一个能喘息、能真正修行的地方。
拙峰,是他唯一的选择。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现出一座破败的石庙,屋檐塌了半角,门板歪斜地挂在框上,枯叶随风卷入缝隙。庙前有一小片空地,石阶开裂,杂草丛生。一个身影正低头扫地,动作缓慢却极有章法,竹帚划过青石,沙沙作响。
叶凡在庙外十步处停步,并未靠近。
他知道这人是李若愚,拙峰的守峰老人。先前他也曾来过几回,每次只静坐望天、看云、观落叶。李若愚从未与他说话,也不抬头,仿佛他并不存在。可这一次,他才刚站定,扫地的声音戛然而止。
竹帚悬在半空。
李若愚慢慢抬起头,目光径直落向叶凡脸上。那双眼睛并不浑浊,反倒清明得像能穿透血肉,直窥骨髓。
“你来了。”
声音低沉,却不显苍老。
叶凡微微一怔。他没料到对方竟会主动开口。
“我……只是路过。”他低声回应,嗓音仍带着比试后的沙哑。
李若愚没再接话,只放下竹帚,走到石阶前坐下。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叶凡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在离他半尺远处坐下。石阶的凉意透过衣料渗入肌肤。
“你体魄如铁,心却太浮。”李若愚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字字却清晰得像凿进耳里,“强冲境界,反损根基。”
叶凡心头一震。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看出他的异常。可旁人看见的是圣体,是血脉,是天资;而李若愚所指,却是他的“心”。
“我不明白。”叶凡垂下眼睛。
“明白与否,并不重要。”李若愚望向远山雾霭,“重要的是,你眼下这条路,已走不通。”
叶凡沉默。
他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四极秘境如铁壁一重,任他如何冲击都难以撼动。源术、肉身、灵晶……能试的他都已试过,可那道屏障始终横亘在前。他不是未曾努力,而是越努力,越觉无力。
“你在星峰,已无路可走。”李若愚继续道,“他们既不允你前行,也不容你停留。不杀你,也不救你。这般打压,比一刀杀了你更折磨人。”
叶凡手指无声收紧。
“您……怎会知道这些?”
“我守这座庙,三十年矣。”李若愚轻嗤一声,“三十年,看够了上山的人,也看够了下山的人。你不是第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叶凡:“但你是第一个,伤成这样……还敢走上拙峰的人。”
叶凡没有答话。
他知道自己此刻必定狼狈。唇边血迹虽已拭去,衣襟上的暗红却仍在。步履间的微颤、呼吸中的凝涩,都瞒不过明眼人。
“若不嫌此处清苦,可留下。”
叶凡蓦地抬头。
“拙峰无传承,无功法,无资源。”李若愚语气依旧平淡,“也无人打扰。只有一座破庙,一把扫帚,和一个快入土的老头。你若愿意,便扫地、劈柴、煮饭。日复一日,直到你寻到自己的路。”
叶凡怔住。
他没料到对方竟会这样邀请他。
这不是收徒,更像是一场……试炼。
“为什么是我?”他问。
李若愚看他一眼,目光深不见底:“因你未曾跪下。”
叶凡心头猛地一颤。
是了。他被打落擂台,受尽羞辱,掌掴扑面、唾沫沾衣,可他始终站着。哪怕膝头发软,也从未真正屈膝。那一战,他输得彻底,却不曾低头。
“这山上,太多人早已学会低头。”李若愚缓缓起身,掸去衣上尘土,“低头久了,便忘了如何抬头。你既还有抬头的力气,就别枉费了它。”
他踱至庙门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今夜风大,别在外久坐。”言毕,他步入庙中,身影没入昏暗。
叶凡独自坐在石阶上,夜风扑面,衣袂翻飞。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曾在擂台上颤抖,也曾死死攥出鲜血。而此刻,它们很稳。
他缓缓起身,走到庙门前,伸手轻推。门未上锁。
他迈步入内。
庙中布置极为简陋,一床一灶,墙角堆着柴薪。李若愚正背对他添柴。火光跃动,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寂静深沉。
“我能留下吗?”叶凡终于开口。
李若愚没有回头,只将一根柴塞进灶膛。火苗蓦地窜高,照亮整个屋子。
“留下可以。”他说,“但从明日起,地归你扫。”
叶凡立于原地,火光在他眼中跳动。
他未再多言,只走到墙角拾起那柄竹帚。帚柄粗糙,握入手中却异常踏实。
他走出门,开始扫地。
落叶堆积石阶,他一下一下扫着,动作生疏,却极认真。沙沙声融进夜风,如某种低语,清晰入耳。
李若愚站在门内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未动。
直至晨光悄临拙峰山顶,叶凡才停手。他将竹帚倚回墙角,转身看向庙内。
李若愚已不在原处。
桌上多了一碗热粥,白气氤氲。
叶凡走过去端碗,喝了一口。
粥很淡,却温厚入心。
他放下碗,抬头望向窗外。
山雾未散,天却亮了。
他走至床边躺下,合眼。
身体依旧疲惫,心却前所未有地静定。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传来脚步声。
叶凡睁眼坐起。
李若愚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柄锈迹斑驳的铁锹。
“后山有片荒地,多年未耕。”他将铁锹搁在叶凡面前,“从今日起,你去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