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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平二十三年冬月初八,京北府的雪下得泼天漫地。天还没亮时,雪粒子就“簌簌”打在考核中心的灰砖墙上,像无数双小手在叩门;辰时刚过,雪片就大了起来,鹅毛似的,把檐下的红灯笼裹成了个白胖团子,灯笼穗子上的冰碴在晨光里闪着亮,像串冻住的星子,悬在“京北府未成年人监护与养育资格证考核中心”的木牌旁。

我站在议事会的露台上,手里捏着份墨迹未干的急报,是刑部民生司李司长亲笔写的:“京北府考核中心今日应考三百二十七人,含皇帝朱静雯,编号1086,已按规程核验身份,与考生同候场。候场秩序井然,无特殊报备。”字迹比往日更硬挺,在“同候场”三字下描了道粗黑的线,像在雪地里踩下的实诚脚印。

露台下的长安街,骑手们的摩托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色辙痕,辙痕里很快又落满新雪。郑铁山站在台阶下,手里捧着件玄色斗篷,斗篷边角绣着暗金龙纹——那是御书房按例备的,却被朱静雯今早拒了。“议事长,”他的机械义手在斗篷上捏出褶皱,“陛下说‘考生都穿粗布,我也该穿’,硬是裹着件灰毡斗篷走了,靴底连防滑钉都没钉。”

我望着城南的方向,那里的雪雾里隐约透着点暖光——是考核中心的窗纸反射的烛火。此刻,朱静雯该正站在候场的队列里,和三百多个农户、骑手、渔民挤在一起,听着雪落的声,等着那扇涂着红漆的木门打开。

考核中心的院子里,积雪已没到脚踝。队列像条冻红的长龙,从木门根下蜿蜒到街角,每个考生都裹得严实,呼出的白气在帽檐下凝成霜,又被呵出的暖息化开,反反复复,在胡须、眉梢结出层细冰。

朱静雯站在队列中段,裹着件灰布斗篷。那斗篷原是城西民生配送站的旧毡子改的,去年冬天骑手们捐给孤儿院,常静徽见它厚实,便拆了重做,领口缝着块补丁,是用林晓送的骑手工装剪的,蓝布上还留着“民生之星”的半枚徽章印。她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截冻得发红的鼻尖,鼻尖上沾着片小雪花,像颗刚落的星子。

她的左手揣在斗篷兜里,攥着块暖玉——那是马秀英给的,说“雪天揣着暖”,可玉的暖哪抵得过人心?兜里还藏着张纸条,是小张弟弟昨夜塞给她的:“皇帝姑姑加油!考不过也没关系,我教你给娃娃换尿布!”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着个咧嘴笑的小人,小人手里举着颗糖。

“姑娘看着面生,”旁边的王大婶往手上哈了口气,呼出的白气裹着麦香——她怀里揣着个粗布包,里面是给孙子蒸的小米糕,“也是来考执照的?家里有娃了?”

朱静雯把帽檐又压了压,声音裹在斗篷里,有点闷,却透着认真:“还没,先学着。”她的目光落在王大婶胳膊夹着的《考核大纲》上,那本书的书脊用麻线捆了三圈,显然是翻得散了架又重新订的,纸页边缘卷得像浪花,上面沾着麦秸、草屑,还有几滴风干的米汤印。

“大婶这书看着有年头了?”朱静雯问。

王大婶笑出满脸褶子,指腹在“儿童辅食”那页来回搓——那页的纸都磨得发亮,字里行间写满了批注,“碎米要泡半个时辰”“南瓜泥得去皮”,笔迹是用炭笔写的,被汗水洇得发乌。“可不是?俺孙子刚长牙时,俺就抱着这书学做糊糊。前儿个听林晓说,皇帝也要来考,俺还不信——”她往朱静雯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哪有皇帝跟咱庄稼人挤一块儿的?再说,皇帝还能不会带娃?”

朱静雯没接话,只是往队列前头望了望。木门上贴着张红纸,用墨笔写着“考场纪律”,其中一条被圈了又圈:“严禁任何身份特殊化,违者取消资格”,字迹是她亲笔写的,笔锋偏柔,却在“严禁”二字上用了力,墨色深得像要透纸而出。

队列前头传来骚动,是李大叔踩着积雪往前走。他怀里揣着个热红薯,用布包了三层,热气还是从布缝里钻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1086号,”他路过朱静雯身边时,粗声粗气地说,“看你冻得直抖,红薯分你半块?”

朱静雯摇摇头,指了指红纸上的“禁止传递物品”,声音轻却清晰:“大叔,规矩不能破。”

李大叔“嘿”了声,把红薯往怀里又揣了揣:“倒是个懂规矩的姑娘。俺叫李铁牛,种三亩麦子,晚上跑骑手,考这执照,是想让俺家小宝冬天别再冻得哭。”他的手背有道冻疮,红肿得像个小馒头,“去年不懂,给娃穿得太少,耳朵冻烂了,现在还留着疤。”

朱静雯的指尖在斗篷兜里蜷了蜷,想起藏西的德勒黑小朋友,耳朵上也有冻疮,卓玛大姐用酥油给他搓了半月才好。“用酥油擦耳朵,”她轻声说,“每日两次,比药膏管用。”

李大叔愣了愣,随即拍了下大腿:“俺咋没想到!多谢姑娘提醒!”他把这话记在心里,又往前挪了挪,嘴里念叨着“酥油、酥油”,像在背考题。

雪又大了些,落在队列里,发出“噗噗”的轻响。朱静雯抬头时,看见街角跑来个年轻渔民,裤脚还滴着水,显然是刚从码头赶过来,帆布袄上沾着鱼腥气,怀里的《考核大纲》夹着片银闪闪的鱼鳞,像枚特殊的书签。

“对不住,来晚了!”渔民挤进队列,喘着粗气,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潮汛提前了,刚把渔船拴好就跑来了。”他看见朱静雯,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俺叫阿水,州泉府来的,考执照,是想让俺家丫头在船上也能学认字。”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木板,上面用烧红的铁丝烫着歪歪扭扭的字:“人、口、手”,“这是俺给丫头做的识字板,船上晃,纸书容易掉,木板结实。”

朱静雯望着那块木板,忽然想起自己跟着林晓跑单时,在关街村学堂见过类似的——是先生用废木料做的,给买不起纸的孩子用。她的指尖在斗篷兜里的暖玉上摩挲着,心里像被雪水浸过,又清又亮。

辰时三刻,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股陈年木头的味道。张嬷嬷领着六个考官走出来,为首的张嬷嬷头发全白了,用根红绳简单束着,胸前别着“首席考官”的铜章,章面磨得发亮,刻着“001”——她是京北府第一个通过考核的,当年为了练换尿布,把三个孙子当“活教材”,练得闭着眼都能系好尿布扣。

“按编号排队,进笔试场。”张嬷嬷的声音像裹了雪的石子,脆生生的,扫过队列时,目光在朱静雯身上顿了顿——她显然认出了这顶熟悉的灰毡斗篷,却没多问,只是扬声喊,“1086号,跟上。”

笔试场原是民生配送站的仓库,改造成考场后,土坯墙上贴满了照片:藏西的德勒黑穿着新棉袄笑,闽省的渔丫头捧着识字板念,京北府的小宝举着冻疮药瓶比耶……每张照片下都注着“持照家庭子女”,照片的边角用透明油纸包着,防着潮,像护着些易碎的珍宝。

考生们按编号入座,桌椅都是从关街村学堂借来的,长条形的木桌,凳腿高低不齐,垫着些碎瓦片找平。朱静雯的座位在靠窗的角落,桌上摆着支炭笔、块砚台、一沓草稿纸,和其他人的一模一样。砚台里的墨是用雪水研的,冻得有点稠,得用炭笔慢慢搅开。

窗外的雪还在下,大片大片地扑在窗纸上,把天光遮得昏昏沉沉。考官提着灯笼走过来,给每个桌上的油灯添了油,灯芯“噼啪”一声亮起来,在纸上投下团晃动的暖光。

考题发下来时,朱静雯的指尖微微发凉。是张桑皮纸,印着五道题,字迹是用活字印刷的,边角有点模糊。

第一题:“简述高原儿童每日所需热量与平原儿童的差异”。

朱静雯的笔尖悬在纸上,想起去年深秋在藏西草原,卓玛大姐给德勒黑擦酥油的场景。“德勒黑的阿爸是牧人,每天要赶羊走几十里,德勒黑跟着跑,耗的力气比城里娃多三成。”卓玛大姐当时舀着酥油茶,铜勺碰着碗沿叮当响,“所以得多吃酥油、奶酪,不然冬天冻得直哭。”

她在纸上写下:“高原儿童因寒冷与活动量大,每日需增加三成脂肪摄入,以酥油、奶酪为主”,写完又想起牧民大哥说的“胖娃抗冻,但跑不快会被狼追”,便在“三成”旁画了个小小的问号,添了句“需结合每日放牧里程调整,单日行程超二十里者可增至四成”。

第二题:“渔民子女随船生活时,如何保证每日两小时的户外活动”。

朱静雯的笔尖在纸上划了道浅痕,想起闽省州泉府的渔港。船老大用渔网在甲板围出块“安全区”,渔丫头们在里面跳皮筋,绳子是用渔民的旧网线编的;潮落时,男娃们就在沙滩上挖蛤蜊,比赛谁挖得多。

她写下:“利用船板划定1.5米见方活动区,每日潮平前后各一小时,组织跳绳、丢沙包;遇风浪时,在船舱内用帆布搭临时游戏角,玩翻绳、讲故事”,还画了个简易的船舱示意图,用箭头标着“游戏区”“储粮区”,特意注明“游戏区远离渔网挂钩”——她见过渔丫头被挂钩勾破裤子,哭得直抽噎。

邻座的王大婶正对着“如何安抚哭闹的幼儿”发愁,枯瘦的手指在纸上戳来戳去,嘴里念念有词:“俺孙子一哭就打滚,打也不是,哄也不是……”朱静雯听见了,握着炭笔的手紧了紧——考场纪律写着“禁止交头接耳”,她不能破了规矩。直到王大婶突然拍着大腿说“有了!给他唱《民生谣》!”,朱静雯才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想起小张弟弟哭闹时,林晓就是哼着这歌谣哄他的,“一轮轮,一程程,热饭热汤暖人心……”调子简单,却比任何安神汤都管用。

第三题是“简述留守儿童的心理疏导要点”,朱静雯的笔尖顿了顿。她想起西广自治省的留守儿童小柱子,父母在外跑商,他跟着奶奶过,总把自己关在屋里,用树枝在墙上画火车——他说“画满一百辆,爸妈就回来了”。

“每日需固定时间视频通话,”她写道,“通话时让孩子展示当日成果(如练字、拾柴);每月由村学堂组织集体活动,避免独处;发现孩子画思念主题的画时,需耐心倾听,而非简单安慰‘别哭’。”她还在旁边画了个小火车,车厢里坐着三个小人,像小柱子一家。

第四题考的是“儿童烫伤应急处理”,第五题是“如何培养孩子的劳动意识”。朱静雯答得很认真,每道题都结合着调研时的见闻:烫伤处理写的是“用藏西的冷泉水冲淋,而非直接涂药膏”,那是卓玛大姐教的土法子;劳动意识写的是“让孩子参与简单农活(如捡麦穗、喂鸡),并给予口头表扬”,像刘老四教孙子那样,“娃子,你捡的麦穗够做碗粥了,真棒!”

午时三刻,笔试结束的铜锣敲响,声音在雪地里传得很远。考生们陆续走出考场,手里捏着草稿纸,三三两两地讨论。朱静雯把草稿纸叠好放进袖袋,纸上画满了各种示意图:有牧民帐篷里的育儿角,铺着羊毛毡;有渔船甲板上的安全围栏,缠着彩色布条;有骑手配送箱改造的“便携摇篮”,垫着旧棉絮——这些都是她这半年调研时记下的,如今都成了笔下的答案。

“1086号,准备实操考核。”张嬷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手里拿着个布偶娃娃。娃娃的脸是用陶土做的,能模拟哭闹、咳嗽,甚至会“尿床”,是社会保障司特制的“考核娃娃”,身上穿着件小粗布褂,和关街村孩子们穿的一样。

实操场在隔壁屋,摆着八张桌子,每张桌上都放着考核用品:小被褥、奶瓶、模拟辅食(用小米粥和南瓜泥调的)、体温计。朱静雯走到第三张桌前,深吸一口气,雪天的寒气钻进肺里,让她脑子更清醒了。

张嬷嬷把“考核娃娃”放在桌上,按了下娃娃背后的机关,娃娃立刻发出“哇哇”的哭声,声音尖利,像真的孩子受了委屈,听得人心头发紧。

“请在一刻钟内,完成给娃娃换尿布、喂辅食、安抚哭闹。”张嬷嬷的秒表“咔嗒”一声开始计时,金属的轻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朱静雯先去解娃娃的尿布,手指却有点笨。布料的搭扣是按婴儿用品做的,小巧得很,她的指尖在冷空气中有点僵硬,总也扣不对,急得额角渗出细汗。她想起常静徽说的“把娃娃当真人待”,便放缓动作,轻轻抬起娃娃的腿,像托着片雪花,这才把尿布系好。可系好后才发现,尿布前后弄反了,娃娃的“裤子”湿了一小块——张嬷嬷在评分表上画了个圈,却没说话,只是盯着秒表。

喂辅食时更狼狈。模拟辅食稠度刚好,可朱静雯舀起一勺时,手却有点抖,粥洒在了娃娃的下巴上。她慌忙用手帕去擦,想起林晓说的“喂饭要慢,像给张奶奶送热粥那样”,便舀起半勺,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才送到娃娃嘴边,这次稳稳当当的。娃娃的“嘴”是个小瓷管,能接住食物,朱静雯喂得很耐心,像在给真孩子喂饭,嘴里还轻声说:“慢点吃,不烫了。”

最难的是安抚哭闹。无论她怎么轻拍娃娃的背,怎么哼《民生谣》,娃娃的哭声就是不停,尖利得像要刺破耳膜。朱静雯的手心出了汗,忽然想起小张弟弟说的“哭的时候要讲故事”,便清了清嗓子,轻声说:“从前有个骑手,她的宝宝总哭,后来她发现,宝宝是想跟她一起送单……”

她编的故事很简单:骑手妈妈把宝宝放在保温箱旁,宝宝看着妈妈给张奶奶送热粥,看着给李大叔送馒头,看着给卓玛大姐送酥油茶,慢慢就笑了。“最后呀,宝宝说,‘妈妈,我也要当骑手,送热乎饭给大家’。”朱静雯说到这里时,娃娃的哭声竟真的停了——张嬷嬷悄悄按了下机关,眼里却闪过丝笑意,像落进雪地里的阳光。

秒表“咔嗒”停下时,朱静雯的额角已经冒汗。张嬷嬷拿起评分表,在“实操”栏写了个“良”,评语是“动作生涩但态度认真,具共情力”。她把表递给朱静雯时,忽然说:“陛下,您的‘渔船育儿方案’,我们会抄送给闽省的考核中心。”

朱静雯接过表,指尖触到“良”字,心里竟比当年当选皇帝时还踏实。“张嬷嬷,”她认真地说,“我现在是1086号考生,不是陛下。”

张嬷嬷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雪光:“成,1086号。三天后取执照,别忘了。”

走出考核中心时,雪已经停了。夕阳把雪地染成了金红色,像铺了层碎金。朱静雯看见赵麦围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热乎的玉米粥和糖包——常静徽让他送来的。“麦围叔,”她接过食盒,指尖碰着温热的盒壁,“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姑母说‘民心的秤在柴米油盐里’了。”

赵麦围挠挠头,工装袖口沾着机油:“俺不懂大道理,就知养娃和种麦子一样,得天天上心。你看,”他指着远处的炊烟,“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烟了,那都是在给娃做晚饭呢。”

朱静雯望着那片炊烟,忽然觉得,这场考试考的不是知识,是心意。是牧民给娃擦酥油的心意,是渔民给娃划安全区的心意,是骑手给娃讲故事的心意,这些心意凑在一起,就是江山最暖的底色。

她把考核表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林晓送的荷包里,荷包上的配送车仿佛动了起来,载着颗刚刚通过考核的、沉甸甸的心,驶向关街村的方向。那里,张奶奶的院门该挂起红灯笼了,灯下,小张弟弟说不定正等着听她讲考场的故事呢。

风雪过后的天空格外蓝,像块刚洗过的蓝布,衬得考核中心的灰砖墙越发温暖。墙上的儿童笑脸照在夕阳里闪着光,每张脸上都带着笑,像在说:这场考试,每个人都及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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