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花还凝在窗棂上，扫盲夜校的门一声被推开时，杨靖正用袖口蹭黑板上的粉笔灰。
他袖管沾着白渣，像揣了把没化完的雪，可眼睛亮得很——昨晚刘会计蹲在灶前写悔过书的影子还在脑子里晃，那支锈钢笔在糙手里转了三圈才落下字，每笔都像在石板上刻。
都坐齐了？杨靖清了清嗓子，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讲台上的钢笔。
笔帽上的锈迹硌得手心发疼，倒像根扎进肉里的刺，提醒他这不是梦。
哑婆李最先应了声，拐杖在地上敲出响。
她今天特意戴了蓝布头巾，发梢别着朵塑料小红花——是王念慈昨儿塞给她的，说读书要精神。
刘小柱缩在门后头，鼻尖还沾着枇杷膏的黄渍，正拿树枝在地上画字，画歪了就用鞋尖蹭，蹭出个小土坑。
杨靖忽然拔高声音：昨夜有人往我窗台上塞了张纸。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
张大山正往烟袋里装旱烟，手顿了顿；老针线眯起眼，老花镜滑到鼻尖；刘会计缩在最后排，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把蓝布衫的衣角捏出了褶。
写的是《悔过书》。杨靖从怀里掏出张纸，纸边还带着灶火烤过的焦痕，没署名，可这字我熟——二十年生产队的工分账，每笔都是这手，横平竖直得像量过尺子。他举起那支锈钢笔，笔尖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这支笔，写过错账，可没丢过良心。
刘会计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手抖得厉害，连裤腰带都跟着晃，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狗。
王念慈从后边递来一沓复印件，最上面那张还带着刘小柱的指纹——小崽子刚才凑过来看，沾了半块枇杷膏印子。
我念两句。张大山粗声粗气接过纸，马主任给我五斤粮票，让我散布地窖藏金的谣言......他突然停住，抬头盯着刘会计，你小子，为五斤粮票就坑自家屯？
刘会计脸红得能煮鸡蛋，脑门直冒汗珠：我......我儿子那会儿咳得下不了炕，县医院要五块钱诊费......他声音越说越小，像被人掐了脖子的鸭。
老针线拄着拐杖站起来，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我家大妮子当年出疹子，你刘会计半夜翻了三座山去公社请大夫。
那会儿你咋不说钱？她颤巍巍摸出个布包，这是我攒的鸡蛋票，给小柱子补身子。
铁蛋娘挤过来，怀里还揣着个热红薯——准是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
她把红薯塞给刘小柱，指腹蹭过悔过书上的猫爪印：我按的这爪印，比手印可爱不？小崽子捧着红薯直点头，嘴角沾着黄澄澄的薯肉，倒把刘会计看得眼眶发红。
杨靖走到刘会计跟前，钢笔在两人中间悬着。
他能闻到刘会计身上的旱烟味，混着点旧布衫的霉味，和昨天在灶房闻到的一模一样——那会儿刘会计正把马主任的举报信往火里塞，火苗舔着信纸，把两个字烧得卷曲。
你写的每笔账，我都留着。杨靖轻声说，钢笔尾端的刻痕硌着掌心，去年春播少记的三分工，夏天多算的半筐土豆，我都拿小本子记着呢。他忽然笑了，不过从今天起，你教别人写新账。
刘会计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伸出去接笔的手像片落叶，碰着钢笔的刹那突然攥紧，指节发白。一声，他膝盖砸在地上，扬起的灰尘里，能看见他后颈的汗珠子：我......我愿教！
教算术，教记账，教孩子们......别走我的老路！
跪我干啥？杨靖弯腰拉他，手掌触到刘会计后背上的补丁，硬邦邦的，要跪，就跪黑板。
跪你那二十年没白写的字。
刘会计被拉起来时，袖口蹭过杨靖的裤腿，沾了好大一片粉笔灰。
他站上讲台，粉笔在手里转了两圈——和当年记工分时的动作一模一样。一声，粉笔断成两截，他弯腰捡起来，再抬头时眼睛亮得吓人。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横，一竖下去，最后那点顿得重重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台下先是静了片刻，接着响起掌声。
哑婆李拍得最响，手掌都拍红了；张大山的掌声像敲鼓，震得房梁上的灰直掉；刘小柱举着红薯鼓掌，薯渣掉了一脖子，倒笑得更欢。
傍晚收工后，夜校的马灯一盏盏亮起来。
杨靖蹲在地窖门口，望着墙上挂的十盏灯——这是他用系统积分换的，比煤油灯亮堂，还不熏墙。
刘会计摸黑走过来，手里攥着个小本子，封皮是他自己糊的，写着夜校工分账。
我算了笔账。刘会计把本子翻开，借着马灯看，学满三十夜，奖一块肥皂。
要是能背下乘法表......他突然停住，挠了挠后脑勺，我琢磨着，肥皂比工分实在，妇人们爱这个。
杨靖乐了：您老现在倒懂人心了？他想起系统刚开的情绪感知功能，今儿白天扫了眼刘会计，头顶那团暗红早散了，只剩暖黄的光，像块化不开的蜂蜜。
我懂个屁。刘会计嘿嘿笑，手指蹭过钢笔帽上的锈迹，就懂你杨靖——你不是要当啥能人，你是要给咱屯，点盏不灭的灯。
远处供销社的窗户突然亮了。
杨靖眯起眼，看见马主任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手里举着个纸团。一声，纸团被扔进火盆，火光映得她脸忽明忽暗，像条蜷在洞里的蛇。
明儿该去公社送材料了。杨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王念慈说县革委的人这两天该到了。
刘会计望着夜校方向，那里传来刘小柱的念书声，带着点跑调的东北口音：团......结......
团结就是......刘会计轻声接，错了也敢认。
第三天清晨，杨靖被张大山的敲门声惊醒。
老队长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盏马灯——是夜校墙上挂的那盏。你瞧这灯座。他翻过来，底部刻着行小字，马主任的名字。
杨靖眯眼凑近，晨光里，那几个字像道疤，爬在暖黄的灯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