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灵根那日的喧嚣与耻辱，仿佛已是隔世之梦。
三日光阴流转，虞颜身上那件浅蓝色的粗布衣裙，如今已换成了杂役弟子统一的灰褐色短衫与长裤，布料粗糙，磨损处可见线头，宽大不合身的尺寸更衬得她身形愈发瘦小伶仃。
她乌黑的长发严谨地绾成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用一根木簪固定，露出光洁却略带憔悴的额头。
青云宗外门杂役院，坐落于主峰西侧一片相对低洼的谷地，与远处灵气氤氲、殿宇恢宏的内门区域判若云泥。
此地的建筑低矮陈旧，墙皮多有剥落，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柴火、湿气与淡淡汗味交织的气息。
清晨，天光未亮，刺耳的铜铃声便划破了杂役院的寂静。
“卯时已到！各房速速起身，按分配执役，不得延误！” 一个嗓门洪亮的执事弟子在院中吆喝着。
虞颜与数十名同样身着灰褐衣衫的杂役弟子，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沉默而迅速地聚集在院中那片夯土地面上。
她低垂着眼睑，站在人群边缘，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杂役管事姓王，是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修士，修为不高，仅在炼气中期徘徊，但在杂役院这一亩三分地上，却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
他身着质地稍好的深灰色长袍，腆着肚子，手里拿着一卷名册，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去灵兽园清扫兽栏。”
“你们几个，去灵田除草灌溉。”
“你，还有你，去伙房帮工。”
王管事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当他的目光落到虞颜身上时，停顿了一下，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虞颜，”他声音平淡，却字字清晰，“你去丹霞殿，负责丙字区域丹室的清扫，兼运送丹渣废料。那是精细活，也是力气活，手脚给我放利索点，若是损坏了什么东西，或是冲撞了哪位师兄师姐，哼，后果你自己清楚。”
人群中传来几声极低的嗤笑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丹霞殿是出了名的辛苦之地，丹室温度高，丹渣废料沉重且有时蕴含不稳定药性，更重要的是，在那里执役，极易触怒那些脾气古怪、专注于炼丹的丹霞殿弟子。
将虞颜这个“名人”分配过去，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虞颜的心微微一沉，指甲下意识地掐入了掌心。她依旧低着头，轻声应道：“是，管事。”
王管事似乎懒得再多看她一眼，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各司其职！”
**丹霞殿**位于外门东侧一座独立的山峰上，整座山峰隐隐泛着赤红之色，空气中常年飘荡着浓郁的药香与烟火气。
一座座丹室依山而建，门户紧闭，只能从门缝或特制的通风口中，感受到内里传来的灼热气息和隐约的能量波动。
虞颜被一名丹霞殿的执事弟子引到丙字区域。
这里的丹室规模较小，多是给内门弟子或资深炼丹师练手之用。
执事弟子丢给她一套特制的厚布手套、一个巨大的竹篓和一把沉重的玄铁簸箕，不耐地指点了几句清扫规范和废料倾倒处的位置，便匆匆离去。
她的日常工作就此开始。
每日，她需要在指定的丹室结束炼丹后，等待其冷却到可以进入的温度，然后迅速进去，用特制的工具清理丹炉内壁残留的药渣，清扫散落的药粉，擦拭地面，再将所有废料装入竹篓，运送到指定的“废丹谷”倾倒。
工作繁重而枯燥。
丹室内的余温炙烤着她，汗水常常浸湿了她灰褐色的衣衫，紧贴在瘦弱的背脊上。
那些废弃的药渣和丹灰，不仅沉重，有时还带着刺鼻的气味，甚至微弱的毒性，让她时常感到头晕目眩。
那巨大的竹篓，几乎有她半人高，装满废料时，更是沉得让她每走一步都倍感艰难。
更让她感到无力的是资源上的克扣。
按照宗门规定，即便是最低等的杂役弟子，每月也能领取微薄的修炼资源——三块下品灵石和一瓶最基础的“聚气丹”。
这几乎是他们这些资质低劣者，在繁重劳作之外，唯一能汲取灵气、试图在仙途上挪动半步的希望。
然而，当虞颜第一次去领取月例时，发放资源的弟子只是瞥了她一眼名册，便懒洋洋地丢给她一块成色最差、灵气稀薄的下品灵石和半瓶（只有五粒）色泽暗淡的聚气丹。
“五行伪灵根？”那弟子嗤笑一声，“给你也是浪费，能领到这些，已是管事开恩了。”
虞颜攥着那可怜的一点资源，胸口堵得发慌。
她张了张嘴，想争辩宗门规矩，但看着对方那理所当然的鄙夷神情，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争辩无用，只会引来更多的羞辱。
在这里，实力和资质代表一切，而她，恰好是那个最底层、最不被看在眼里的存在。
她将那块劣质灵石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其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一股深切的悲哀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难道，她真的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劳役中，耗尽此生，连那渺茫的仙缘边角都触摸不到吗？
这一日，临近黄昏。虞颜刚刚清理完一间使用频繁的丹室，室内还残留着炼制“烈阳丹”后的灼热气息和硫磺味道。
她费力地将一大炉冷却后的、黑乎乎粘稠如泥的废弃丹渣铲进竹篓，几乎将竹篓填满。沉重的分量压得她腰背生疼。
她咬着牙，将竹篓背起，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丹霞殿内的通道以青石板铺就，为了调控地火和灵气流动，地面上刻画着许多细微而复杂的阵法纹路。
平日里，这些阵法稳定运行，并无异常。但今日，不知是何处阵法节点能量波动异常，还是恰好到了某个维护周期的薄弱时刻，在虞颜经过一段略显昏暗的通道时，脚下的一片阵法纹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传来一阵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涟漪。
这波动极其细微，对于稍有修为的弟子而言，或许只是脚下微微一麻，瞬间便能稳住身形。
但对于身体疲惫、毫无灵力护体、且背负着超重负荷的虞颜来说，这不啻于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
“啊！”
她只觉得脚下一滑，一股无形的力量扰乱了她的平衡。
惊呼声中，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背后那沉重的竹篓带着巨大的惯性，将她狠狠掼向地面。
“哐当——！”
竹篓摔裂，里面粘稠、滚烫（尚有余温）的黑色丹渣泼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浓郁刺鼻的焦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那个废弃的、颇为沉重的黑铁丹炉也从竹篓中滚出，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滚出去老远。
虞颜摔在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灰褐色的衣衫被染得一片污黑，狼狈不堪。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完蛋了的恐惧。
这边的动静立刻引来了注意。
“怎么回事？！”一个清冷中带着不悦的声音响起。
虞颜抬头，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银丝滚边亲传弟子服、腰悬玉佩的青年，正蹙眉站在不远处。
他面容俊秀，气质冷峻，眼神锐利，正是丹霞长老的亲传弟子之一，孙岩。
他显然是刚结束炼丹，或是正准备去往某处，恰好途经此地。
孙岩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丹渣，摔裂的竹篓，以及滚落在一旁的黑铁丹炉，最后落在摔倒在地、满身污秽、惊慌失措的虞颜身上。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是杂役院的弟子？”
孙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在丹霞殿内行走，竟如此毛手毛脚？可知这些废弃丹渣若处理不当，也可能引发药性混杂？这地面阵法，也是你能随意触发干扰的？”
虞颜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疼痛和惊慌，一时使不上力气，只能跪坐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对、对不起，孙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地面……”
“够了！”孙岩不耐地打断她，他根本不想听什么解释。
一个杂役弟子的失误，在他眼中，只是无能且碍眼的表现。“丹霞殿乃清净炼丹之地，岂容你如此污秽莽撞！看你也是资质低劣，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他冷哼一声，语气森然：“罚没你三日饭食，以作惩戒！若再有下次，便不是饿几天肚子这么简单了！立刻将此处清理干净，然后滚出丹霞殿！”
说完，孙岩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污了他的眼睛，拂袖而去，月白色的衣角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冷漠的弧度。
虞颜僵在原地，孙岩冰冷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手肘和膝盖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冰冷和绝望。她看着满地狼藉，看着自己满身的污秽，听着周围隐约传来的、其他丹室弟子开门窥探的低语和嘲笑。
饿肚子……她早已习惯资源的匮乏，但明确的惩罚，如同在她本就卑微的身份上，又烙下了一个鲜明的印记——无用，且碍事。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落下。
她默默地、一点一点地，用手将泼洒的丹渣捧回破裂的竹篓，用袖子擦拭着被弄脏的地面。
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更牵扯着心口的涩然。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处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而黯淡的光影。
瘦小的身影在空旷的通道里，缓慢而固执地移动着，如同暴风雨后，试图清理巢穴的幼兽，孤独而无助。
仙门浩瀚，却无她立锥之地；前路漫漫，只剩下来自身后的、无尽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