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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微的青骢马踏碎晨雾时,第三块藏在祠堂后巷的塾堂木牌正被晨露打湿。

他翻身下马,指尖拂过砖墙上若隐若现的“蒙学”二字——那是昨夜塾师用锅底灰新涂的,像道不敢见光的伤疤。

“程大人?”蹲在墙根剥毛豆的老妇抬头,竹篮里的青豆“哗啦啦”滚了一地。

她手忙脚乱去捡,腕间银镯撞出细碎声响,“您别告诉里正,这是我家那口子拿祖屋地契押的,就图小孙子能认几个字……”

程知微蹲下身帮她拾豆子,触到青豆上的凉润,豆壳微糙,沁着夜来的湿气,突然想起林昭然说过的话。

那是三年前的冬夜,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响,热粥腾起的白雾漫上她的眼睫,粗陶碗沿还沾着米粒。

她捧碗轻吹,唇边呵出的白气裹着声音:“程先生,光不在殿上,在路上。”

他直起身时,袖中那方碑拓硌得手腕生疼,棱角分明,像一块沉入血脉的石头。

碑上“此处无师,唯有回声”的字迹突然活了——不是刻在石头上,是刻在千万双想触光的脚上。

那些脚踩过泥泞、踏过霜雪,磨破草鞋,也磨出茧子,却始终朝着有字的方向走去。

“去请石匠。”他对随从说,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滚烫,“把主道的碎石重铺,每块新石都凿‘问’字。深浅不同,远看像星子落下来。”

随从愣住:“可官道规制……”

“规制是死的,路是活的。”程知微拍了拍马鞍上的布卷,皮革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像一声叹息,“去告诉匠人,凿深些,要让穿草鞋的脚感得到凹凸,让骑高头大马的人硌得慌——慌了,才会低头看路。”

三日后,程知微已南行至闽中驿馆。

夜雨敲窗,檐滴如更漏,烛火在墙上投出他伏案的身影。

他摊开绢帛,将沿途所见“问”字石逐一标注,连缀成线,宛如星河横亘舆图之上。

随从掀帘而入,手中握着一方碎石,石面“问”字残缺,边缘带着新泥:“相府暗桩来报,沈相巡州期间,每问‘问字路修否’,却不亲验。随行车驾内藏布包,皆为此类残石,出自‘沈记’窑口。”

程知微以放大镜细察,果然见石底微痕,似虫蚁爬过的印迹。

他忽然轻笑,提笔将星图南北两端相连:“连起来,从南荒至京畿,七百里。让它像血脉,把每个‘问’字串起来。”

——而在京城太学后巷,孙奉正弯腰嗅着石缝间的野薄荷,清苦气息扑面而来,叶片微颤,露珠滚落,撞进鼻腔的刹那,恍若当年破庙中草叶笔杆的味道。

巷尽头的老槐树下,一道青石静立,槽中堆满炭笔蜜盏。

一张洒金笺半露在外,墨渍晕染,字迹稚嫩:“我父不许我问……”

墙角阴影里,监察御史李敬之默默注视。

待竹篓倾覆,他悄然拾起那页残笺,指尖触到纸面粗糙的纹理,借着微光读完那句未尽之言:“……可先生教我‘学然后知不足’,我……”

他攥紧纸角,指甲陷进掌心,指节泛白。

当夜,他在书房写下自劾疏:“臣素以监察为职,今方知民智未开处,不在穷乡僻壤,在朱门之内。”

烛泪落满案头,一滴坠下,熄了灯芯半缕火。

千里外的江南水乡,柳明漪蹲在田埂上,看石匠在青石板上凿“问”字。

铁锤与錾子相击,叮当声清越,碎石飞溅,落在渠水中发出“噗噗”轻响。

渠水漫过她的绣鞋,布面吸水变深,脚底传来凉丝丝的触感,她却笑出了声——这不是官道,是农人们挑水、送肥、收稻的必经之路。

日头毒时,汉子们赤着脚踩过“问”字,脚底摩挲着凹痕,像在读一本无字的书;雨天泥泞,婆娘们拎着裙角踮脚走,也得低头看那字,一步一问,一步一思。

“柳娘子,县太爷来了!”小丫头的尖叫惊飞了稻花上的蝴蝶,翅膀扑闪,掠过水面。

柳明漪抬头,正见县太爷的官轿停在田埂边,皂靴碾过刚凿好的“问”字,鞋底沾泥,留下模糊的印。

“成何体统!”县太爷指着田埂,“田埂刻字,成何体统!”

“回大人,这不是字,是理。”老塾师拄着拐杖从田垄里钻出来,青衫沾着泥点,袖口磨出毛边,“您读的‘礼’是规矩,我们问的‘理’是良心。规矩能改,良心改不得。”

县太爷的官靴悬在“问”字上方,终究没敢踩下去。

柳明漪摸出帕子擦手,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渠水浸得发皱——像极了当年林昭然塞给她的那方,边角也总沾着墨渍,洗不净,也不愿洗。

当夜,观星台的李司天上书称:“近日南斗偏移,或因民心所向,非星动,乃世运之征也。”

皇帝览奏不解,命取新绘《天下道里图》来看。

图中一道亮线自南而北,蜿蜒七百里,标注曰:“启智道。”

“启智道。”站在一旁的沈砚之接过话头。

他手里的《天下道里图》刚标完最后一笔,“臣命人新制的道图,不注缘由,不录功臣。”

皇帝哦了一声,又去翻其他奏本。

沈砚之退到廊下,暮色漫过宫墙,京郊的“问”字路在暮霭中泛着白光,像条不会熄灭的银河。

“裴少卿。”他突然开口,“你说,若林昭然活着,她最想看见什么?”

裴怀礼正在整理太学的新教材,闻言抬头:“不是她的名字被传颂,而是没有人需要再提她的名字。”

沈砚之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夹在《贞观政要》里的残页——那是林昭然最早的《讲录》,边角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他走进书房,将残页投进炭盆。

火舌舔过纸页时,他闭了闭眼:“你破了帷,我守了线——这王朝,终究没塌。”

炭火噼啪作响,恍惚间有清越的笑声掠过耳际,像风穿过破庙的窗棂。

程知微巡行的第七十七日,收到岭南来的急报。

信上只有八个字:“新铺官道,泥覆问字。”

他捏着信笺站在江边,纸面微潮,似吸了水汽。

暮色漫过水面,倒影晃动,仿佛无数“问”字在波光中沉浮。

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归航的号角,低沉悠长,像一声叹息。

程知微把信笺收进怀里,翻身上马时,马蹄溅起的水花里,仿佛看见无数个“问”字正在生长——从泥里,从水里,从每双想触光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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