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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的油灯结了灯花,噼啪一声炸出星子,林昭然伸手拨亮灯芯,砖墙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像被风撕扯的旧符。

程知微攥着密报的手还在抖,纸页边缘被他捏出褶皱,像道未愈的伤口:“礼部刚截了密折——周学士、谢侍讲、张少詹事联名,说咱们的资格试是‘僭越祖制,乱我纲常’,要陛下废私学、锁讲堂。”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喉间滚出的字却如铁钉入木。

霉味混着灯油味涌进鼻腔,林昭然摸向案头那方瓦当,粗糙的泥痕硌着掌心,指腹划过千年雨水冲刷出的沟纹,仿佛触到大地的脉搏。

她想起前日在新学堂地基看见的碎陶,泥瓦匠蹲在土坑边说那是百年前的老物件,埋在土里时无人问津,挖出来倒成了“古物”。

原来有些东西,藏着是罪,见光也是罪。

“他们要的不是章程对错,是名分。”她指尖顺着瓦当纹路摩挲,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檐角铜铃,“若正面争,便坐实了‘结党干政’。”程知微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他跟了林昭然三年,太清楚她此刻垂眸时眼底的光,那是在把死棋往活里拆,像冬夜补锅匠用铜丝缠住裂口,一针一线,缝的是命。

“柳娘子。”林昭然抬头,目光落在缩在角落的绣娘身上。

柳明漪正替阿阮理着盲杖,闻言抬头,耳坠上的银铃轻响,清越如雪珠落玉盘:“昭然唤我?”

“明日起,内城各书驿的信幡要换。”林昭然从袖中摸出半片残幡,布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遗物,“纹样不变,‘资格试’三字用溶水丝绣。”

阿阮的手指突然顿住,盲杖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短促的“笃”声,像更夫报时:“溶水丝?雨一淋就化?”

“他们若要毁幡,得动手撕;若留着,雨落字消。”林昭然将残幡推到柳明漪面前,指尖沾了灯灰,“千件,连夜赶。绣娘里有从前补遗讲的学生,让她们带话:字在人在,字消人散。”

柳明漪的指尖抚过幡上的云纹,忽然笑了,唇角扬起一瞬,又沉下去:“前年给顾家绣喜服,我用溶水丝绣过‘百年’二字,说是‘水到渠成’的彩头。顾夫人还夸我巧。”她将残幡收进怀里,银铃随着起身的动作叮咚作响,像春溪穿石,“我这就去染坊取丝线——早备了十匹藏在绣坊夹层,就怕有这一日。阿阮帮我记着针脚,准保明早能送第一批。”

阿阮摸索着抓起盲杖,竹节在掌心磨出红印,指腹摩挲着杖头刻的触读纹,那是她亲手教的“资格试”三字:“我跟柳姐姐去。从前补遗讲教我认触读纹,现在该我替先生记着这些针脚。”

地窖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晨雾裹着草屑涌进来,湿冷贴上脸颊,像亡魂的叹息。

柳明漪的影子先一步窜了出去,阿阮扶着墙根慢慢挪,盲杖点地的声音像敲在人心上,一声,又一声,如更漏不息。

“沈相那边呢?”林昭然转向程知微,油灯映得她眉峰如刃,眼底却跳动着微弱的火苗。

程知微从怀里掏出半张工单,边角还沾着墨迹:“昨夜他召了工部尚书,说是要修国子监藏书楼。”他指着工单上的“梁架加固”四个字,“实则要把《明堂策》批注本和咱们的章程副本藏进梁缝。”

林昭然的指节抵着下巴,这动作是她思考时的习惯——从前在私塾抄书,先生总敲她手背,说“女子托腮失仪”,后来她扮作男子,倒把这习惯留了下来。

“藏梁上?”她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冷意,“那楼三月内动不得工,他是给章程留‘死后证据’呢。”

程知微凑近些,压低声音:“我让东市的老木匠把章程拆成十二段,混进修缮预算里。什么‘木料三十车’‘桐油五石’,实则每笔数目对应一段章程——按‘补遗讲’第三十讲、第五篇的页码来解。”他顿了顿,“工匠带工单出内城,自然能带出去。”

“你们藏于梁上,我们传于人间。”林昭然重复着程知微的话,瓦当在掌心转了个圈,泥痕里渗进一滴晨露,凉丝丝的,“好棋。”

沉水香正漫过檀木案几,烟缕如丝,缠绕着紫檀匣的棱角。

孙奉捧着茶盏站在廊下,透过雕花窗棂,看见自家大人正对着紫檀匣发怔。

那匣子是二十年前老夫人临终前给的,说“砚田”二字要刻在骨血里。

可如今匣中装的不是地契,是林昭然的《资格试章程》抄本,还有半片被烧过的残页——昨日他烧纸时,风卷走了半角,他捡回来藏在袖中。

“大人。”孙奉推门进去,茶雾模糊了他的眼,“若陛下临阵退缩,您真要开匣?”

沈砚之的拇指摩挲着匣上的“砚田”刻痕,那两个字被他摸得发亮,像块浸了水的玉:“开匣即叛,我不敢。”他突然抬眼,目光穿过孙奉落在院中的老梅树上,“可若连这点火星都保不住……”

孙奉喉头发紧。

他想起二十年前雪夜,少年沈叙跪在祠堂外,冻得发紫的唇还在念“有教无类”,被族老用戒尺敲断了半颗牙。

后来那孩子成了沈相,批折子的朱笔比戒尺还冷,可案头总摆着本《论语》,页脚都翻卷了。

**就在此时,他翻开旧日批注,指尖停在《孟子》一页:“民为贵,社稷次之。”墨迹已淡,批语只剩半句:“若此心不死,何惧身陷泥潭?”**

“昨夜内织坊的阿菊送了个香囊来。”孙奉从袖中摸出个绣着玉兰花的小囊,“她说里面缝了半片信幡,还说‘补遗先生若倒,我们烧房点灯’。”

沈砚之接过香囊,指尖触到囊内凸起的线纹——是“资格试”三个字的触读纹。

他盯着那凸痕,仿佛听见盲童在破庙里一字一顿地念:“读书不是用眼看,是用心听。”

他突然起身,紫檀椅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取《科举则例》来。”

孙奉愣了一瞬,忙去书橱抽书。

沈砚之已走到案前,铺开新纸,狼毫在墨汁里浸得太深,落纸时洇开个墨团。

他盯着那团墨迹,像是看见二十年前自己跪在雪地里,看见林昭然在破庙教盲童摸触读纹,看见阿菊说“烧房点灯”时眼里的光。

“试点章程……”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游移,“当以‘广纳贤才’为名,‘有教无类’为实。”

**日头爬过庙顶,瓦当在她掌心晒得发烫。

三个时辰后,紫宸殿外的汉白玉阶上,林昭然攥着袖中瓦当。

**

未时三刻,日头毒,瓦当真的烫起来,像块烧红的炭——**她知道,那是她掌心的汗与心跳蒸出的热,是“瓦当会烫”这句话在血脉里烧起来。

**

她抬头望了眼殿门,朱漆门缝里漏出沈砚之的声音:“臣之信,已尽于此。”

“林大人。”身后传来小宦官的尖嗓,“陛下召。”

她转身时,瞥见东角门处闪过道青袍身影——是礼部左侍郎,昨日还在骂私学“乱纲常”的那位。

他的目光扫过她,又迅速垂下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带,露出点慌。

林昭然踏进殿门的刹那,袖中瓦当突然灼得生疼。

她想起方才程知微在偏殿压低的声音:“孙奉替沈相更衣时,用茶水拭了袖口。衬里的字显出来那刻,沈相的手指抖得厉害。”

“后来呢?”

“他把《试点章程》里‘限五品以上监试’划了,改作‘监试官须经资格试认证’。”

紫宸殿内,沈砚之正跪在御前,紫檀匣开着,露出半卷泛黄的《资格试章程》。

皇帝的目光在匣上停了停,又转向她:“林卿,你说私学可兴,可这天下的规矩……”

“规矩是活人定的。”林昭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庙里那口老钟,撞一下,余响就往人心缝里钻,“陛下请看这《民问录》——”她捧出阿阮连夜编的册子,“里头有盲女用触读纹写的策论,有绣娘在机杼旁记的时评,有寒门子在牛棚里抄的经义。他们不是不识字,是从前无人许他们问。”

阿阮点头:“那我来编一本《民问录》,把他们的声音织进去。”

皇帝翻开册子,指尖停在那句“我非不识字,是无人许我问”上。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沈砚之的呼吸,他站在丹墀下,目光扫过册页,又落在她襕衫的暗纹上——那里隐约可见“执炬”二字,是柳明漪用溶水丝绣的,沾了她的汗,正慢慢晕开。

“若试点不成,谁担其过?”皇帝突然问。

沈砚之向前半步,玄色朝服在地上拖出半道墨痕:“臣。”

林昭然望着他挺直的脊背,想起昨夜程知微说的另件事——沈府的老梅树下落了层残瓣,是孙奉扫的,他边扫边嘀咕:“当年雪夜跪在祠堂的小公子,到底没把‘有教无类’忘干净。”

退朝时已近黄昏,林昭然在廊下遇见礼部左侍郎。

他抱着一摞《科举则例》,见她过来,脚步顿了顿,又加快往里走。

她瞥见他怀里的册子边角——是新印的,墨迹未干,“监试官须经资格试认证”几个字,被朱笔圈了又圈。

“林大人。”

她转身,是孙奉。

这小黄门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盖开着,露出半方染了茶渍的衬里——**正是他早先悄悄剪下的一角,茶水显字,红如未冷之火**。

“沈相说,这襕衫你收着。”他压低声音,“方才殿上,大学士们的参本都压在御案底下,明日大朝会……”

林昭然接过锦盒,衬里的字迹在夕阳下泛着淡红,像团没烧尽的火。

她摸出袖中瓦当,贴在衬纸上,烫得手一缩。

远处传来暮鼓,她望着紫宸殿的飞檐,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响——

明日大朝会,总有人要问:“私学无根,铜牌无权,凭什么改千年规矩?”

而她早备好了答案,在《民问录》的触读纹里,在绣娘的溶水丝里,在沈砚之改了又改的章程里。

执炬人要等的光,从来不是谁给的,是自己烧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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