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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霁的身影在昏暗的烛光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份压抑不住的激动。

烛芯噼啪轻响,一缕青烟袅袅盘旋,映得他轮廓忽明忽暗,仿佛心绪也随火光摇曳不定。

林昭然静静地听着,手中那盏温茶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让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指尖传来瓷盏温润的触感,茶汤微烫,却恰好能熨帖掌心的寒意。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清脆如玉坠石阶,在这寂静的室内却如钟磬般清晰,余音在梁间低回,久久不散。

“太学?”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波澜,却仿佛能照见人心,“监讲斥为‘戏谑圣学’?”

“是。”韩霁点头,补充道,“据说那几位学子被罚抄《学规》百遍,半月内不许出寝。”

林昭然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了然。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雕花的凹痕,触感微糙,一如这陈腐礼制在她心头留下的滞涩。

圣学?

这世上最固步自封的,便是那些自诩为“圣学”守护者的人。

他们守着一堆早已蒙尘的规矩,却对真正能点亮人心的火种视而不见。

“罚得好。”她轻声说,韩霁闻言一愣,不解地看向她。

“罚得越重,这颗石子投出的涟漪才会越大。”林昭然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檐角风铃低语,夜风穿廊而过,带着初春微凉的湿意拂过面颊,“韩霁,你去做件事。将咱们之前拟定的《讲仪六则》誊抄三份,字要写得工整些。”

“是,先生。要送给谁?”

“不必送给学子,他们已经懂了。”林昭然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个节拍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木纹的震动顺着指腹传入心脉,“托程知微在太学里的旧相识,悄悄放入书库监讲们常翻阅的几部经义集注里。再附上一张纸条,写上:非授学子,仅供监讲大人参详‘风化之本’。”

韩霁的眼睛瞬间亮了,呼吸都为之一滞——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某种旧秩序崩裂的细响,如冰面初裂,悄然却不可逆。

这一招釜底抽薪,何其精妙!

不去与被罚的学子共情,反而将矛头直指高高在上的监讲,用他们最在意的“风化”二字,逼他们不得不看,不得不思。

这已经不是一场学子与监讲的冲突,而是一场新礼与旧规的无声对峙。

三日后的子夜,太学书库。

程知微借着巡夜的便利,隐在巨大的书架之后。

书库内幽暗沉寂,唯有更夫灯笼在廊下摇曳,光影如蛇爬行于青砖地面。

檀香混着陈年纸墨的气息在鼻尖萦绕,冷意从脚底渗入骨髓。

果不其然,几位礼正会的监讲正聚在平日里他们专用的阅览区,压低了声音激烈地争执着。

借着巡更灯笼摇曳的光,程知微看清了他们手中传阅的,正是那份《讲仪六则》。

“荒唐!此仪若入太学,岂非等同于承认那些市井匠人的‘野学’也能与圣贤经典平起平坐?”一个山羊须的监讲吹胡子瞪眼,声音尖利,惊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可李兄,你看看这城中风向,”另一人愁眉苦脸地叹气,“如今多少百姓私下效仿,连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开讲前都要燃上一支短烛。我等若是强行禁绝,反倒显得心虚气短,岂不是坐实了我们惧怕民心向背?”

“心虚?我等守护的是圣人大道,何虚之有!”

“大道若不能深入人心,便只是空谈罢了……”

程知微屏住呼吸,将这些争论一字不漏地用他独创的速记符号录入随身携带的《飞言录》中。

羊皮纸粗糙的触感磨着指腹,墨汁微腥,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几乎与窗外夜虫低鸣融为一体。

写罢,他在这一页的顶端郑重题下四个字:监讲夜议。

林昭然看到程知微送来的记录时,只是淡淡一笑。

笑意未达眼底,却如春风拂过冰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时机已到。

她唤来柳明漪,这位昔日的教坊司女官,如今已是绣坊里最受女童们喜爱的管事。

“明漪,将这六则编成一首上口的童谣。”林昭然将纸条递给她,“要简单,要好记,让孩子们在做针线活的时候就能唱出来。”

柳明漪冰雪聪明,只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

不出两日,一首清脆的“讲仪童谣”便在绣坊的各个角落里传唱开来:“一问天地二燃烛,三提名来四传影,五推新人六共信,灯火相传心连心。”稚嫩的童声汇聚在一起,织成一片清亮的声浪,针尖挑破绸缎的细微“嗤”声、木梭穿行于织机的节奏、女童们踏着节拍的轻跺脚声,皆融入这朴素而坚定的旋律。

与此同时,秦九那边也接到了指令。

这位掌管着城外所有炭窑的汉子,行事向来雷厉风行。

他直接将“共燃烛”定为了窑工们的节俗。

每逢朔望之夜,所有炭窑的炉火都要熄灭一个时辰,窑工们聚集在窑口,点燃各自带来的蜡烛,在跳动的烛光中,齐声诵读那振聋发聩的《匠经三问》。

火光映在他们黝黑的脸庞上,汗珠滚落,滴入尘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那场面,肃穆而虔诚,仿佛一种古老而新生的信仰正在扎根。

民间的风潮如燎原之火,终于烧到了紫宸殿的书案之上。

沈砚之放下手中的朱笔,召来了礼部尚书。

他将一份密报推过去,声音听不出喜怒:“若民间皆行‘讲仪’,国子监讲经却无此礼,何以服众?”

礼部尚书早已是冷汗涔涔,他战战兢兢地答道:“陛下,臣以为……可仿其形,而去其魂。我等亦可在国子监设燃烛之礼,以示皇恩浩荡,顺应民心。但其核心,如‘提名讲士’、‘共信于民’这两节,关乎传承与道统,万不可取。”

“仿其形,去其魂?”沈砚之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笑意。

他将那份尚书连夜赶制出的《官学讲仪草案》拿在手中,只翻了一页便扔回案上,草案中果然只留下了燃烛、正坐等无关痛痒的仪节,删去了最关键的提名与共信。

他没有批准,只是抬眼看着惶恐不安的礼部尚书,一字一顿地问:“去魂之仪,是礼,还是尸?”

尚书当即跪倒在地,噤若寒蝉,殿内烛火随风轻颤,投下他蜷缩的影,如一只被钉在墙上的蝶。

消息很快传到了林昭然的耳中。

她听完韩霁的回报,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他们学得去形,却承不起这其中的神。”她略一沉吟,

这道命令看似简单,却是一记最狠的耳光。

它无声地宣告:我们与你们,不一样。

随即,她又对侍立一旁的阿鹞吩咐道:“放出‘错时鸢’。”

夜幕降临,数十只特制的风筝,尾巴上拖着长长的布条,借着晚风,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高墙耸立的内城。

布条上用最简单的墨写着一行大字:“官仪无名,民仪有心。”这些风筝像幽灵一样掠过一间间贵邸的屋顶,最终有的挂在树梢,有的落入庭院。

程知微回到家中时,竟在自家院里的海棠树下拾到了一张被风吹落的纸条。

那并非风筝上的布条,而是一张学童用的练习纸,上面的字迹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格外工整,内容正是那句“官仪无名,民仪有心”。

他一眼就认出,这竟是自己七岁幼子的笔迹。

那一刻,程知微心中百感交集

孙奉奉命彻查“错时鸢”的来源,却一无所获。

他只能将城中百姓的议论汇总,如实禀报给沈砚之。

“陛下,城中百姓都在说……”孙奉的声音有些干涩,“说官家燃烛,如行尸走肉;他们燃烛,如活人点灯。”

沈砚之久久没有说话,大殿内一片死寂。

他挥退了孙奉,独自一人在烛下默然。

他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一本薄薄的《讲士名册》,上面记录着林昭然麾下九位核心讲士的姓名与专长。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第九人之后,添上了第十个名字:韩霁。

而后,他在韩霁的名字旁,写下六个字的批注:静水流深,已至堂下。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仍觉心中烦闷,索性命孙奉取来了民间“共燃烛”仪式的录影图稿。

那是他派人暗中绘制的。

烛光映照在雪白的纸上,他看到百姓们跪地高举烛火,老人与孩童相互扶持,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庄严而炽热的光芒。

他忽然觉得喉间一阵发紧。

那画面,那神情,竟与他遥远的幼年记忆里,在家乡简陋的乡塾中祭拜先师孔圣的那个夜晚,分毫不差。

同样的虔诚,同样发自肺腑,同样相信自己手中的微光能照亮前路。

他闭上眼,良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低语,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这空旷的大殿:“若礼不能生光,留它何用?”

窗外,一只迷途的“错时鸢”挣脱了风的束缚,一头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悄无声息地坠入墙角的积雪之中。

它没有燃烧,也没有破碎,就像一封永远无法寄达的信。

寝室中,林昭然在连日的操劳后,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她靠在软枕上,感觉那股盘踞在肺腑间许久的燥咳之意,竟奇迹般地消退了许多。

身体的疲惫换来了精神上的某种胜利,让她得以安睡。

然而,安睡并不意味着平静。

这些日子,每当她沉入梦境,那片熟悉的、挥之不去的迷雾便会准时降临。

只是雾气似乎比以往淡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淡的墨香,似曾相识,又难以捕捉。

在迷雾深处,那个青衫女子的身影,也变得愈发清晰。

她能看见她执笔的姿势,指尖微颤,笔锋如游龙走蛇;看见她手腕上那串素雅的菩提子,每一粒都泛着温润的微光;甚至能隐约看见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某种古老的符文。

她是谁?她为何总在我的梦里?

林昭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根无形的丝线,正从梦境深处缓缓拉向现实。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随着这场风波的尘埃落定,随着自己身体的些微好转,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谜底,即将揭晓。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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