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混合着汗味、硝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尚未散尽。
陆小龙站在刚经历血战的营部前，看着眼前稀稀拉拉的队伍。原本满编的营，此刻能站着的不足百人，且大多带伤。绷带、拐杖、空荡荡的袖管……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防御战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悲伤——许多熟悉的面孔，再也见不到了。
岩迈拄着拐杖站在他身旁，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扎图吊着一只胳膊，脸上新添了一道疤，眼神里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凶悍。他们是幸运的，活了下来。
“营长，”岩迈的声音有些沙哑，“司令部的补充兵，今天到。”
陆小龙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营地入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波岩司令的“平衡术”他心知肚明——嘉奖和晋升是甜枣，批评和提醒是鞭子，而这批及时送到的“新血”，则是实实在在的续命丹，也是对他能否真正“注重战术和士兵生命”的下一次考验。
“来了！”哨兵喊了一声。
众人望去，只见小路尽头，烟尘扬起，一队人马正缓慢地向营地走来。
队伍拉得很长，走得也慢，显得杂乱无章。走近了些，才能看清他们的模样。
走在最前面的，是几十名伤愈归队的老兵。他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带着伤疤和风霜，眼神复杂——有回到熟悉环境的些许放松，更有对空缺了许多位置的战友们的哀悼，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再次踏上战场的麻木与无奈。他们看到营地前的惨状和陆小龙等人，只是默默点头致意，无声地融入留守的老兵队伍中，彼此用眼神交流着沉重的信息。
而跟在他们后面的，就是那批新兵。
约莫一百五六十人，年纪普遍很轻，大多十六七到二十出头，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的破烂军装，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恐惧，以及一点点被强行征召或为了一口饭吃而来的麻木。他们畏畏缩缩地走着，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前线营地，打量着那些身上带伤、眼神凶狠的老兵，最后，目光都聚焦在了站在最前方、那个同样年轻却气场冷峻的营长——陆小龙身上。
队伍在营前空地上停下，乱糟糟地挤在一起，连最基本的队列都站不齐。有人低声咳嗽，有人不安地挪动脚步，甚至有人因为紧张而开始微微发抖。与旁边虽然伤亡惨重但依旧透着一股彪悍之气的老兵队伍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负责押送的司令部参谋小跑过来，递给陆小龙一份花名册，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淡漠：“陆营长，这是司令部补充给你营的人员。伤愈归队老兵四十二人，新兵一百五十八人，共计二百人。花名册在此，请点验接收。”
陆小龙接过那薄薄的几页纸，扫了一眼。名字、年龄、籍贯……信息简单得可怜。他抬起头，目光冰冷地扫过那群新兵，新兵们接触到他的目光，大多下意识地低下头或移开视线。
“就这些？”陆小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力。
参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倨傲：“陆营长，现在各线都缺人，能给你补这么多已经不错了。司令特意关照过的。”他话里有话，暗示这是波岩的“恩典”，同时也点明资源的紧张。
陆小龙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花名册递给身后的文书。他知道，抱怨无用，能从司令部抠出这些兵员已属不易，剩下的，只能靠自己。
参谋完成任务，匆匆敬了个礼，便带着押送小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和危险。
空地上，只剩下陆小龙和他的军官们，以及眼前这群忐忑不安的“新血”。
气氛有些凝滞。老兵们冷眼旁观，带着审视和怀疑。新兵们则更加不安，如同待宰的羔羊。
陆小龙向前一步，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每一个新兵的脸。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清晰而冷硬，穿透了沉闷的空气：
“我叫陆小龙，是这里的营长！从今天起，你们的命，归我管！”
一句话，就让所有新兵浑身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杆，尽管依旧僵硬。
“我知道你们怕！怕死，怕打仗，怕这里的一切！”陆小龙毫不避讳，直接戳破他们内心的恐惧，“我告诉你们，我也怕！每一个活到现在的老兵，都怕！”
这话让新兵和一些老兵都愣了一下，意外于他的直白。
“但是，怕有用吗？”陆小龙的声音陡然转厉，“在这鬼地方，怕死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们那没用的害怕给我吞回肚子里！然后，学会怎么活下去！”
他顿了顿，指向身旁那些伤痕累累的老兵：“看清楚他们！他们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不是因为他们不怕，而是因为他们知道怎么在战场上活下去！从今天起，他们就是你们的师傅！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听话！绝对地听话！”
“我会把你们打散，编入各个老兵的班里。”陆小龙宣布了他的整编方案，“老兵教你们怎么握枪，怎么躲炮弹，怎么识别诡雷，怎么在丛林里找吃的喝的！教你们一切能保命的东西！谁学得快，谁就能活得更久！”
“但是！”他话锋一转，杀气骤现，“谁敢拖后腿，谁敢不听号令，谁敢临阵脱逃……不需要敌人动手，我第一个毙了他！听明白没有？！”
最后一句是炸雷般的怒吼。
新兵们被吓得一哆嗦，稀稀拉拉、参差不齐地回应：“明……明白……”
“没吃饭吗？听明白没有？！”陆小龙再次怒吼，声震四野。
“明白！！”这一次，声音整齐了许多，也洪亮了许多，带着被震慑后的恐惧和一丝被激发的血性。
“很好。”陆小龙脸色稍缓，但依旧冰冷，“岩迈副营长！”
“到！”岩迈拄着拐杖上前一步。
“按预定方案，整编！老兵带新兵，一个老兵带两到三个新兵，组成新的战斗小组。名单立刻落实！”
“是！”岩迈毫不含糊，立刻招呼几个还能行动的连长、排长，拿着花名册开始大声念名字，分配人员。营地前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点名声、应答声和军官们的呵斥整队声。
“扎图！”
“到！”扎图吊着胳膊上前。
“带你的爆破组，优先补充人手。新兵里手脚麻利的，你先挑！尽快恢复诡雷和爆破作业能力！”
“是！营长！”扎图眼冒精光，立刻像挑选工具一样，目光扫向那群惴惴不安的新兵，看得一些新兵头皮发麻。
整编工作迅速展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一个新兵大概太过紧张，在被分到一个满脸凶悍的老兵班里时，竟然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那老兵班长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陆小龙眼神一冷，大步走过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责骂那个哭泣的新兵，而是看向那个老兵班长，冷冷道：“你的兵？”
老兵班长脸色一紧，立正答道：“报告营长，现在是了！”
“把他扶起来！”陆小龙命令道，“告诉他，在这里，眼泪比马尿还不值钱！要想活着流泪，就先学会站着流血！”
老兵班长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把将那个瘫软的新兵拽了起来，低吼道：“听见营长的话没？给老子站直了！”
新兵被吓得止住了哭声，拼命想站直，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陆小龙不再多看，转身走开。他知道，这种恐惧需要时间和残酷的环境来磨砺，光靠呵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他必须立下规矩。
另一个小冲突发生在一个伤愈归队的老兵和一个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的新兵之间。那新兵似乎以前在村里是个打架好手，对老兵的指挥面露不屑，顶撞了一句。
下一秒，那老兵甚至没等军官反应，直接一记狠辣的肘击撞在新兵腹部，趁其弯腰痛苦之际，一脚将其踹倒在地，靴子踩在他的脸上，恶狠狠地骂道：“小兔崽子，在这里，老子的话就是命令！再敢呲牙，下次老子用枪托跟你讲道理！”
周围的新兵看得脸色发白，无人敢出声。带队的军官看了一眼陆小龙，见营长面无表情，并未制止，便也默许了这种行为。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军队的纪律，尤其是前线部队的纪律，很多时候就是靠这种赤裸裸的强权和暴力来维持的。陆小龙深知这一点，他需要的是能打仗的兵，不是温顺的绵羊。适当的内部冲突和压制，只要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反而能快速确立层级和规矩。
整编持续了小半天。当夕阳西下时，营地里的气氛已经悄然改变。
不再是泾渭分明的老兵和新兵，而是变成了一个个以老兵为核心、新兵为辅助的小团体。老兵们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已经开始粗声粗气地教新兵如何检查枪械、如何打包行囊、甚至如何挖一个更省力的散兵坑。新兵们则笨拙地学习着，时不时因为犯错而招来斥骂，但那种完全隔离的恐惧感，在这种具体的、琐碎的学习和接触中，反而稍稍缓解了一些。
伙房飘出了久违的、相对浓郁的米香和一点肉腥味——这是波岩司令“补充”的一部分，虽然不多，但足以让所有人，尤其是饿坏了的新兵们，眼中冒出了绿光。
开饭的时候，陆小龙下令，肉食优先配给伤号和负责训练新兵的老兵骨干。新兵们只有看着咽口水的份。这不是歧视，而是最现实的激励——想要更好的待遇，就得先证明自己的价值，先变成“自己人”。
饭后，陆小龙召集了所有军官和军士长。
营部里，油灯摇曳。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也多了一丝重整旗鼓的决心。
“人都分下去了？”陆小龙问。
“分下去了，营长。”岩迈汇报，“基本按您的意思，一个老兵带两三个新兵。骨干队伍初步搭起来了。”
“效果怎么样？”
“乱成一锅粥！”一个连长没好气地说，“啥都不会，教怎么拉枪栓都得教半天！走路都能把自己绊倒！真上了战场，就是送死！”
“那就往死里练！”陆小龙斩钉截铁，“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来！吴登的人就在对面看着我们！我给你们一周时间，一周之内，我要看到他们至少知道怎么卧倒、怎么开枪、怎么跟着老兵冲锋！”
“一周？”军官们面露难色。
“做不到？”陆小龙目光扫过他们，“做不到就换人！有的是人想当这个连长、排长！”
军官们立刻不敢吭声了。
“训练计划我来定。”陆小龙继续道，“从明天开始，上午体能和基础战术动作，下午武器操作和小组协同，晚上教丛林生存和战场急救。所有训练，加倍！”
他看向扎图：“你的爆破组，挑出来的人，单独加练。我要他们一周内能看懂最简单的诡雷布置图。”
“是！”扎图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岩迈，你伤没好利索，负责总体督导。哪个班练得不好，我拿你是问！”
“明白！”岩迈重重点头。
“告诉所有老兵，”陆小龙最后沉声道，“把他们活命的本事，掏出来教！这些新兵蛋子早一天学会，战场上就可能少死一个老兵！他们不是在帮新兵，是在帮他们自己！”
会议结束，军官们匆匆离去，压力巨大，但也充满了干劲。
陆小龙独自走出营部，夜幕已经降临。营地里点起了篝火，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或沧桑或稚嫩的脸庞。老兵们的呵斥声、新兵们疲惫的喘息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因为掌握一个小技巧而得到的短暂赞许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充满生机的交响乐。
他看着那些在老兵带领下，还在笨拙地练习拆卸步枪的新兵，看着那些围着篝火、听老兵唾沫横飞地讲“当年如何如何”的年轻面孔。
这些新血，稚嫩、脆弱、甚至不堪一击。但他们带来了人气，带来了希望，填补了那些血淋淋的空缺。他们就像刚刚注入血管的新鲜血液，虽然还未能完全融合，却已开始为这个刚刚经历重创的躯体，重新提供力量和生机。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异常艰难。训练会异常残酷，伤亡依然不可避免，矛盾和摩擦会不断出现。
但他更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尽快磨砺出锋利的獠牙，才能在这片吃人的丛林里，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下去。
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和草木清香的夜风，握紧了拳头。
新的循环，开始了。而这一次，他不仅要带着他们活下去，还要带着他们，去赢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