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大楼内，关于陆小龙调任的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隐秘的涟漪。波岩司令的意向虽未正式下达，但那日与林参谋的谈话，以及随后召见人事、作战部门负责人的举动，在SNLA这个等级森严却又消息灵通的小圈子里，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
几乎就在波岩司令开始斟酌陆小龙去向的同时，在司令部大楼另一翼，一间挂着“后勤协调与人事评估处”牌子的办公室里，一场针对此事的紧急“磋商”正在沉闷而紧张的气氛中进行。
处长梭图——梭温的父亲，一个面色阴沉、眼袋深重的中年男人，正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桌面。他对面坐着两位心腹，一位是主管军官晋升资格审查的副处长，另一位则是与各部队主官关系密切、负责后勤分配的资深科员。
“……消息确切吗？”梭图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期浸淫权力带来的沙哑和审慎。
“基本属实，处长。”副处长推了推眼镜，语气肯定，“司令办公室的机要秘书透露，司令确实询问了近期一线指挥岗位的空缺情况，尤其提到了那几个需要‘敢打敢拼’年轻军官的职位。结合‘雷霆行动’后对陆小龙的表彰，意图很明显。”
梭图的手指停住了敲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个华人，入伍才多久？在参谋部待了几天？就想着出去带兵？波岩司令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处长说的是。”资深科员连忙附和，“那陆小龙不过是仗着有点小聪明，在‘雷霆行动’里侥幸出了个风头。实战指挥一个营？那可是要对几百条人命、对整条战线负责的！他一个娃娃，压得住阵脚吗？下面那些老兵油子会服他？我看悬得很！”
“不是悬，是根本不行！”梭图冷哼一声，语气加重，“SNLA的规矩不能坏！军官晋升，讲究的是资历、是战功、是根正苗红！他陆小龙有什么？一场战斗的献策之功？岩坎的偏爱？还是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华人背景？”他特别强调了“华人”二字，言语中的排斥意味毫不掩饰。
“可是处长，”副处长略显犹豫，“司令他似乎很欣赏……”
“欣赏归欣赏，规矩是规矩！”梭图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司令要考虑全局，有时难免会被一时表现蒙蔽。而我们人事和后勤部门的职责，就是要把好这道关，确保每一个任命都经得起推敲，对部队负责，对整个SNLA的事业负责！不能因为个人喜好，就坏了多年的规矩，寒了那些真正扎根基层、默默奉献的老弟兄们的心！”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全然出于公心。但在座的都明白，这“寒了心”的老弟兄，首先指的就是他那个在前线部队苦熬资历、却始终未能独当一面的儿子梭温。
“处长的意思是……”副处长试探着问。
梭图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我们不能直接反对司令的意向，那是愚蠢的。但我们可以提出‘合理’的建议和‘客观’存在的困难。比如，陆小龙同志确实年轻，缺乏独立指挥大部队的经验，尤其是应对复杂局面的经验。将其骤然放在如此重要的岗位上，是否风险过大？是否可以先在参谋部继续深造，多参与几次大规模行动的策划，积累更全面的经验再说？”
“妙啊！”资深科员击节赞叹，“这样既肯定了司令的爱才之心，又指出了实际困难，完全是从爱护年轻军官、对部队负责的角度出发！”
“还有，”梭图补充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的华人身份，在基层部队尤其是掸族士兵占多数的单位，是个敏感问题。处理不好，容易引发不必要的隔阂和矛盾。这一点，也要在评估报告里‘客观’地、‘委婉’地提出来。这不是歧视，而是基于现实情况的慎重考量。”
“明白！我们立刻去办！”两人心领神会，起身告辞。
很快，一份由人事评估处起草的、措辞严谨、引据充分的报告，便悄然摆放在了波岩司令的办公桌上。报告高度赞扬了陆小龙在“雷霆行动”中的出色表现，肯定其战术敏锐度和学习能力。但笔锋一转，便开始详细论述其年龄、资历的不足，尤其强调其缺乏一线部队主官所必需的“威望”和“处理复杂官兵关系及民族问题的经验”。报告建议，出于对年轻军官长远发展的爱护和对部队战斗力的负责，陆小龙同志应继续留在司令部参谋部“深入学习、全面锻炼”，待条件更成熟时再予外放。
几乎与此同时，几封来自前线部队、署名分别为几位“资深营团长”的信函，也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波岩司令的案头。信的内容大同小异，先是表达对司令部英明决策的坚决拥护，随即话锋一转，委婉地表示听闻司令部有意提拔年轻军官，他们举双手赞成，但希望司令部能充分考虑基层部队的实际情况和官兵的接受程度，建议优先选拔“根正苗红、经验丰富、深得士卒爱戴”的本族军官。字里行间，无不隐晦地指向陆小龙的资历和身份问题。
这些动作，自然瞒不过林参谋的耳目。他第一时间找到了正在档案室查阅边境地图的陆小龙，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小龙，情况有变。”林参谋面色凝重，言简意赅地将梭图等人的小动作告知了他。
陆小龙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一闪而过。他早已不是那个初入军校、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少年了。参谋部的历练，让他学会了从更复杂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梭图处长……是梭温的父亲？”他轻声确认道。
“嗯。”林参谋点点头，“他这一手，看似公允，实则狠辣。抬出资历、经验、民族问题这些大帽子，正好戳中司令不得不考虑的关键点。司令虽然赏识你，但也不能完全无视这些‘合理’的反对声音，尤其还牵扯到部分一线军官的态度。”
陆小龙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林参谋，那些前线来信，具体是哪些团长营长？”
林参谋报了几个名字，补充道：“都是些老油子，打仗本事平平，搞关系、站队形倒是精通。估计是梭图许了他们什么好处，或者他们本身就不愿看到一个华人小子爬得太快，压到他们头上。”
陆小龙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冷峭的弧度：“我知道了。谢谢您，林参谋。”
“你打算怎么办？”林参谋有些担心，“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冲动。梭图他们就盼着你沉不住气，去找司令争辩，那样反而落了下乘，显得你浮躁，印证了他们的说法。”
“我明白。”陆小龙点点头，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不会去找司令。该做的，我已经用行动证明了。现在，沉默比争辩更有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厚重的边境地图册，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相信波岩司令自有决断。如果因为这些阻挠就改变主意，那说明我确实还不够格。如果司令坚持初衷……”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蛰伏在平静外表下的自信与锋芒，却让林参谋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沉得住气。
果然，波岩司令在看到人事处的报告和那些来信后，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当然看得出其中的门道，梭图那点心思，在他面前几乎透明。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确实给他出了个难题。作为最高统帅，他必须权衡各方因素，维护内部的平衡与团结。
他再次拿起陆小龙的档案，目光在那份关于“雷霆行动”的卓越贡献记录上停留良久。他又想起沙盘推演时陆小龙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想起他提出迂回方案时的大胆和精准。
“资历……经验……”波岩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SNLA若总是论资排辈，固步自封，如何能应对越来越复杂的局面？如何能涌现出真正能打敢拼的新血？”
他深知前线某些部队暮气沉沉，缺乏进取心的现状。而陆小龙，就像一股清冽而危险的活水，让他看到了改变的可能。但这股水，是否能冲破那些淤积已久的泥沙？
权衡再三，波岩司令并没有立即做出决定。他将报告暂时压下，既没有批准人事处的建议，也没有立刻签署陆小龙的调令。
这个短暂的停滞，在司令部内部被敏锐地解读为梭图等人的阻挠起了效果。一股暗流开始涌动，一些原本看好陆小龙的人开始观望，甚至有些原本就嫉妒他的人，暗中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梭图得知消息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初步的胜利。只要拖上一段时间，热度过去，司令事务繁忙，此事很可能就不了了之。
然而，他们或许都低估了波岩司令的决心，更低估了陆小龙那颗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的、渴望战场的心。
陆小龙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他依旧每天准时上班，埋首于各种情报分析和地图作业，甚至比以往更加勤奋。只是，在他查阅的文件中，关于前线各部队主官性格、战绩、乃至其麾下部队构成和战斗风格的资料，悄然增多了。
他在等待，也在准备。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静默无声，却寒意内蕴，只待那一声出鞘的龙吟。阻挠与困境，从未让他退缩，只会让他更加清醒地认知到这条道路的艰险，以及……粉碎这些艰险所必需的力量与智慧。
风暴中心的短暂平静下，是更激烈的潜流在交锋。陆小龙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权力博弈，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