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大楼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和血腥的粘稠感。枪声短暂停歇，但远处敌军重新集结的喧嚣和装甲车引擎的轰鸣，如同暴雨前的闷雷，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陆小龙单膝跪在岩坎身边，手指死死按在教官肩部那处不断渗血的伤口上。鲜血温热粘稠，透过绷带染红了他的手指，那股熟悉的铁锈味混合着火药气息，刺鼻得令人作呕。
“医护兵！止血粉！快！” 陆小龙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目光却死死盯着岩坎苍白如纸的脸。
随队的医护兵连滚带爬地过来，手忙脚乱地撒上更多的白色粉末，但鲜血很快又将其浸透、冲开。岩坎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但他深邃的眼睛却异常清明，紧紧锁在陆小龙脸上。
“没…没用…” 岩坎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被远处敌军的叫喊淹没。他用还能动的左手，艰难地抬起，挥开了医护兵仍在徒劳努力的手。“省着…用在…能救的人身上…”
“教官！” 陆小龙低吼，眼中血丝密布，“你能救！你必须活下来！”
岩坎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肩膀的伤口因此抽搐，让他痛得几乎昏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目光，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托付的平静。
“听着…小龙…”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里挤出来，带着嘶嘶的气音，“他们…很快…还会攻上来…我们…撑不住…下一次了…”
陆小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知道岩坎说的是事实。外面的敌军兵力远超他们，刚才的暂时击退只是侥幸，对方一旦重整完毕，这残破的指挥部将会被彻底淹没。
“必须…突围…” 岩坎的目光扫过周围。还能站着的士兵不足十人，个个带伤，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恐惧，以及一丝依靠他陆小龙才勉强维持的希冀。重伤员躺在角落，呻吟声微弱，他们的命运几乎已经注定。
岩坎的左手猛地抬起，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抓住了陆小龙按在他伤口上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危之人。
“指挥权…” 岩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交给你…”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目光——岩迈的、扎图的、其他队员的——都瞬间聚焦在陆小龙脸上。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在空气中交织。
陆小龙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教官！不行！我——”
“这是命令！” 岩坎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回光返照，将他最后所有的威严和力量都灌注在这句话里，“陆小龙！从现在起…你是指挥官！带大家…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他咬得极重，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说完，他抓住陆小龙的手猛地一松，身体最后一丝气力仿佛被抽空，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睛缓缓闭上，只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所有人的大脑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而一片空白。
陆小龙跪在原地，岩坎滚烫的鲜血还沾在他的手上，那声“活下去”如同洪钟，在他脑海里疯狂震荡，与记忆中父亲临终前无声的眼神重叠、交织，最终轰然合二为一！
活下去！
带大家活下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混合着一种冰冷的、不容退缩的责任感，如同冰水灌顶，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慌乱和犹豫。
他不能倒下！岩坎倒下了，父亲倒下了，但现在，他必须站起来！
陆小龙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却仿佛给了他新的力量。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紧绷而有些僵硬。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幸存者。
他的脸上沾着硝烟和血污，年轻的面容还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青涩，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充满仇恨、愤怒、有时甚至迷茫的眼睛——此刻却冷得像雪山深处的寒冰，锐利得像刚刚开刃的刀锋！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或挣扎着站得更稳。
“岩迈！” 陆小龙的声音响起，不再嘶哑，而是出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在！” 岩迈几乎是本能地嘶哑回应，这个掸族壮汉此刻眼眶通红，但站得如同磐石。
“你带两个人，护送教官和所有重伤员，立刻转移到最里面的档案室！锁死大门，用一切能搬动的东西堵住！除非听到我的声音，否则谁叫门也别开！守住那里，直到最后！”
命令清晰、快速，没有任何赘述。岩迈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要为队伍保留最后的火种，也是最后的尊严。他重重点头：“明白！” 立刻挥手招呼人。
“扎图！” 陆小龙的目光转向爆破手。
扎图抬起头，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神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指挥而亮了起来：“头儿！”
“你还有多少‘家当’？”
“最后两个进攻雷，三个绊发雷，一小块c4…” 扎图飞快地报数。
“够用了。” 陆小龙打断他，“把绊发雷布在左侧走廊拐角和右边楼梯口。进攻雷省着，听我命令再用。c4…留着，最后用。”
“是！” 扎图没有一句废话，立刻开始翻找他的宝贝背包。
“其他人！” 陆小龙扫视着剩下几名还能战斗的士兵，“检查武器弹药！汇报剩余情况！”
短暂的沉默后，声音陆续响起：
“还有…半个弹匣…”
“我还有一个半…”
“两颗手雷…”
“枪坏了，只有刺刀…”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陆小龙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迅速将自己最后一个完整弹匣扔给那个只剩半匣子弹的士兵，然后捡起地上一名阵亡士兵的步枪，检查了一下，背在自己身上。
“所有人，以我为基准，向走廊中部收缩！依托残破的墙体构筑最后防线！我们没有退路，每一步后退，都是死亡！”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
没有人质疑，没有人犹豫。在群龙无首、濒临绝望的关头，一个清晰冷酷的声音，一个看似不可能但却是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大的强心剂。士兵们开始默默移动，相互搀扶，占据陆小龙指示的位置。
陆小龙快步走到一个射击孔前，向外观察。敌军果然正在重新组织，军官在喊话，士兵们在排列进攻队形，一台加装了重机枪的皮卡（“技术车”）正在被推上前线，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指挥部大楼。
时间不多了。
他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军校里学过的所有关于防御、突围的战术，回忆着岩坎教过的一切，回忆着自己一次次在丛林绝境中求生的经验。
死守，必死无疑。
必须突围！
但怎么突？往哪里突？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大楼内部结构。正门和主要通道肯定被重兵封锁。侧面…侧面有一处被先前炮击炸开的缺口，外面堆满了瓦砾，但或许…
就在这时，负责安放诡雷的扎图猫着腰跑回来：“头儿，布好了！左边右边都给他们准备了‘惊喜’！”
“很好。” 陆小龙点头，突然压低声音，仅用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扎图，我记得训练时，你研究过这栋楼的建筑结构，说过它有一条废弃的排污管道，通向后面山坡？”
扎图眼睛猛地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是有！但…但那入口在一楼最里面的工具房，早就被塌下来的天花板堵死了！而且就算能进去，管道又窄又臭，根本不知道能不能通…”
“那就是它了！” 陆小龙眼中寒光一闪，“这是唯一敌人可能忽略的方向！也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他立刻做出决断。
“所有人听令！” 他回到临时防线，语速极快，“计划改变！我们不守了！准备突围！”
众人愕然。
“突围？往哪突？”
“外面全是敌人！”
“闭嘴！” 陆小龙厉声喝道，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的脸，“想活命，就听我的！岩迈！”
“在！”
“伤员转移完毕了吗？”
“刚进去，正在堵门！”
“好！你留下，守住档案室门口，做最后掩护！其他人，跟我来！”
陆小龙没有解释，转身就向大楼内部冲去。扎图毫不犹豫地跟上。剩余几名士兵面面相觑，最终一咬牙，也拖着伤体跟了上去。这种时候，盲目的跟随，好过绝望的停留。
陆小龙凭着记忆和直觉，在昏暗、破碎的走廊里快速穿行，避开掉落的钢筋和燃烧的杂物，最终冲进一楼角落一个堆满破烂桌椅和杂物的房间。
这里果然塌了半截，巨大的水泥块和扭曲的金属横梁砸在地上。
“入口就在那堆垃圾下面！” 扎图指着最里面。
“搬！” 陆小龙言简意赅，第一个上前动手。
几个人拼命清理，汗水、血水和尘土混在一起。外面，敌军进攻前的短暂寂静结束，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从大楼正面和两侧传来！敌人发动总攻了！
“快！快！” 士兵们红了眼，疯狂挖掘。
终于，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露出了的一角！下面是一个黑黝黝的、散发着恶臭的洞口！
“找到了！” 扎图惊喜道。
但洞口被几根交错的水泥梁死死压住，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钻入，而且根本无法判断里面是否畅通。
“炸开它！” 陆小龙指着压住洞口最关键的一根水泥梁对扎图说。
扎图立刻掏出那块宝贵的c4，熟练地塑形、安装雷管。
“所有人退后！找掩护！”
众人刚躲好。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气浪掀飞了周围的杂物。烟尘弥漫中，只见那根水泥梁被炸得移位，洞口扩大了不少，但依然狭窄，而且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就在这时，外面走廊传来激烈的交火声和岩迈的怒吼！敌军已经突破外围，正在向内部推进！岩迈在为他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没时间犹豫了！” 陆小龙一把拉过扎图，“你第一个下！确定里面能走，就学三声鸟叫！如果遇到死路…就算了。”
扎图重重点头，没有丝毫畏惧，一矮身就钻进了那散发着恶臭的黑洞。
时间一秒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外面的枪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敌人的叫喊和手雷的爆炸声。
突然！
“咕咕——咕咕——咕咕——” 三声清晰的、模仿得极像的鸟叫声从洞底传来！
通了！真的通了！
“快！下去！一个接一个！快！” 陆小龙低吼着，将士兵们推向洞口。
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钻入洞中。
陆小龙最后看了一眼档案室的方向，岩迈的身影在走廊尽头闪烁，枪火照亮他坚毅而绝望的脸。他知道，岩迈可能永远也走不了了。
“岩迈！” 陆小龙嘶声喊了一句。
岩迈似乎听到了，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硝烟，对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毅然转身，继续射击。
那是诀别。
陆小龙心脏狠狠一抽，再不停留，猛地钻入了那狭窄、肮脏、却代表着唯一生机的黑暗管道。
在他身后，指挥部大楼最后的抵抗枪声，如同暴雨最后的雨点，零星而绝望地响着，最终，彻底被敌军的喧嚣所吞没。
冰冷的、带着腐臭气息的黑暗包裹了他。但他手中紧紧攥着步枪，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微弱的光亮和同伴的身影。
岩坎的命令在他脑海中回荡。
“带大家活下去！”
现在，这条命，这些人的命，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开始在这绝望的通道里，匍匐前行。
新的、更加残酷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