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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头那片“翡翠”田地的青翠生机,如同无声的野火,在赵家集死寂的灰烬上蔓延燃烧。然而,这火焰的光芒,却未能穿透柳家那扇紧闭的、沉重的黑漆院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腐朽的气息、劣质墨汁的酸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压抑到极致的熏香残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几缕惨淡的天光,艰难地从高窗狭窄的窗棂缝隙挤进来,在冰冷粗糙的青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飞舞。

柳绣娘枯槁的身影,就蜷缩在这片昏暗的角落。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昨日还沾着荒地泥点的靛青细布袄裙,此刻被粗暴地剥去,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颜色更加灰暗的粗布衣裳。乌黑的发髻散乱不堪,那支磨亮尾端的素银簪子不知所踪,几缕枯槁的发丝黏在苍白的额角,被冷汗浸透。一张瓜子脸惨白得近乎透明,左脸颊上,一个清晰的、红肿的掌印如同耻辱的烙印,微微隆起。嘴角残留着一丝干涸的血迹。

她枯槁却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她低着头,细密的眼睫如同受伤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掩盖住那双曾璀璨如星辰、此刻却只剩下巨大惊恐和死寂的杏眼。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闷痛——那是被丈夫枯瘦却蕴含书生怒火的手掌狠狠推搡、撞在坚硬桌角留下的。

“贱人!”

一声压抑着暴怒、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吼,打破了死寂。

柳文清,柳绣娘的丈夫,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长衫、身形枯瘦的落魄童生,正背对着她,站在那张堆满了破旧书卷和劣质笔墨的方桌前。他枯槁的肩膀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耸动,青衿的肩线绷得死紧。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卷被揉得皱巴巴的、沾着泥点草屑的粗布——那正是柳绣娘昨日在荒地帮忙时,用来包裹苜蓿草茎的布巾!

“抛头露面!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柳文清猛地转过身,枯槁的脸上因愤怒而扭曲,那双原本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射出怨毒的光!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将那团肮脏的粗布狠狠摔在柳绣娘脚边的地上,溅起细小的灰尘。

“我柳家的脸!我柳文清十年寒窗的清誉!都让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妇丢尽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蜷缩的柳绣娘:

“去荒地?!帮那群没男人要的疯婆子?!和那些泥腿子贱妇一样抡锄头?!挖烂泥?!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记不记得你是读书人的娘子?!是秀才公未过门的儿媳?!!”

他枯槁的身体因激动而前倾,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柳绣娘低垂的额头上:

“你那双手!是绣花的手!是捧书卷的手!不是让你去捧那些腥臭的烂泥!不是让你去碰那些下贱的锄头——!!”

唾沫星子混合着浓重的墨臭,喷溅在柳绣娘苍白的脸上。

柳绣娘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攥着衣角的手指掐得更深,指缝间渗出细微的血丝。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丈夫的斥骂,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枷锁,狠狠砸在她刚刚挺起、却依旧脆弱的脊梁上!深宅的阴影、世俗的枷锁、夫权的重压,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收紧,将她拖回那个令人窒息的黑渊!

“我…我只是…” 她枯裂的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看她们…地要冲光…去…去帮把手…”

“帮把手?!” 柳文清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嗤笑,“帮谁?!帮那个克死全家的扫把星?!帮那个弄出妖锄邪地的赵小满?!你嫌我柳家沾的晦气还不够多吗?!你嫌我十年科考不中,是还不够倒霉吗——?!”

他枯瘦的手猛地伸出,如同铁钳般,狠狠抓住柳绣娘散乱的发髻,粗暴地将她的头拽起!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柳绣娘被迫仰起惨白的脸,惊恐的杏眼对上丈夫那双燃烧着怨毒和疯狂的眼睛!

“看看你这张脸!” 柳文清枯槁的手指死死掐着她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审视货物的刻薄,“苍白!枯槁!毫无血色!哪还有半分当年待字闺中的水灵?!就是你这双不守妇道的手!就是你这颗不安于室的心!败光了我柳家的运道!耗干了你自己的福分——!!”

他猛地松开手,将柳绣娘重重推搡开!

柳绣娘枯槁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踉跄着撞在一旁的绣架上!

“哗啦——!”

精致的绣架轰然倒塌!绷紧的素白绢帛被撕裂!上面那幅几乎完工、耗费了她无数心血、用最细的金丝银线精心绣制的“金粟流纹图”——饱满圆润、流淌着暗金纹路的粟米粒在绢帛上栩栩如生——被绣架尖锐的木茬瞬间撕裂、玷污!几根绣花针带着丝线崩断,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我的…我的绣…” 柳绣娘看着那幅被毁的心血,如同被剜了心肝,枯槁的手下意识地伸向那撕裂的绢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绣?!” 柳文清枯槁的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他枯瘦的脚猛地抬起,狠狠踩在那幅撕裂的绣品上,用力碾踏!沾着泥污的鞋底将精致的金丝粟米图彻底玷污、碾入冰冷的砖地尘埃!“绣这些下贱粮食?!也配污了我柳家的清贵?!从今日起!你给我滚到柴房去!没有我的准许,一步也不许踏出柴房!再敢碰针线!再敢看窗外!我就打断你的手!剜了你的眼——!!”

“滚——!!”

最后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惊雷,在沉闷的屋内炸响!

两个膀大腰圆、面相凶悍的仆妇立刻上前,如同拎小鸡般,粗暴地将瘫软在地、眼神空洞的柳绣娘架了起来。她们枯槁的手如同铁箍,死死掐住柳绣娘纤细的胳膊,指甲深陷进皮肉。

柳绣娘没有挣扎。

她枯槁的头颅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惨白的脸和红肿的掌印。那双曾璀璨如星辰的杏眼,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如同两口被彻底抽干的枯井。所有的惊恐、委屈、不甘,都在那幅被踩入尘埃的绣品和丈夫怨毒的咆哮中,被碾成了齑粉。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的绝望。

她被粗暴地拖拽着,深一脚浅跄地穿过阴暗的堂屋,走向后院那间低矮、散发着霉烂稻草和老鼠屎尿恶臭的柴房。

“哐当——!”

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柴房门被狠狠关上!

“咔嚓!”

一把巨大的铁锁落下,发出冰冷刺耳的金属咬合声!

黑暗。

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门板下方一道狭窄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带着后院潮湿泥土气息的光线。

柳绣娘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粗糙、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上。刺鼻的恶臭钻入鼻腔,她却毫无反应。脸颊贴着冰冷湿黏的地面,左脸红肿的掌印传来阵阵闷痛。被粗暴扯痛的头皮,被仆妇掐出淤青的胳膊…所有的疼痛,都抵不过胸腔深处那片死寂的空洞和麻木的冰冷。

完了。

全完了。

柴房…锁…禁足…

针线…不许碰…

窗外…不许看…

脊梁…刚刚挺起一丝…就被彻底砸断…碾入这污秽的尘埃…

两行冰凉的液体,无声地滑过麻木的脸颊,混入地面的湿泥。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黑暗中,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触碰到冰冷湿黏的稻草,触碰到粗糙的砖地…指尖,似乎沾到了什么东西。

黏腻…带着一丝…奇异的…清新气息?

她麻木的指尖下意识地捻了捻。

是泥。

是昨日在荒地帮忙时,沾染在衣角、又被仆妇粗暴拖拽时蹭到指尖的…泥点。

深褐色的…带着盐碱地的苦涩…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被雨水充分浸润后的…肥沃的油润感…

荒地…

那青翠欲滴的粟苗…

那哗啦啦奔流的清澈浅沟…

那片如同巨大青玉般的苜蓿浅湖…

那群…脊梁挺直、眼中放光的女户…

张婆婆拍打旧袄前襟时眼中的底气…

快嘴刘咧着嘴、拄着锄头的痛快…

赵小满枯槁沉静、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还有…那八个字…

“地如女子…疼则生金…”

一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如同深埋地底、濒临熄灭的火种,被这指尖一点冰凉的泥土气息,猛地一激!

柳绣娘枯槁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栗了一下!

空洞死寂的杏眼里,那被彻底碾碎的瞳孔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星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不!

不是尘埃!

那泥土…是温润的!是饱含生机的!

那青翠…是真实的!是她们用血汗和智慧守护下来的!

那脊梁…是挺直的!是砸不断的!

她枯槁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了指尖那点微凉的、带着奇异生机的泥土!

仿佛攥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一股混杂着巨大心酸、无边屈辱和被这泥土气息点燃的、微弱却无比倔强的力量,在她枯竭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这时!

“吱呀——”

柴房那扇厚重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处,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光线,伴随着一股极其清冽、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精灵,顽强地钻了进来!

柳绣娘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如同被电流击中,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那道透光的门缝爬去!

粗糙的稻草和冰冷的地面摩擦着她枯槁的手臂和膝盖,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顾!

终于!

她枯槁的脸颊紧紧贴在了冰冷粗糙的门板上!

那只没有攥着泥土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扒住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将眼睛凑了上去!

视线,瞬间被一片汹涌的、灼目的——青翠所填满!

门外,隔着一方小小的院落,越过低矮的土墙。

村西头那片灰白沙荒地的方向——

荆棘壁垒沉默矗立,在惨淡的日头下勾勒出坚硬的轮廓。

壁垒之内!

那片刚刚被暴雨洗礼、又被女户奋力守护下来的“翡翠”田地!

在午后的阳光下,青翠的粟苗舒展着肥厚的叶片,绿意盎然得如同流动的碧玉!纵横交错的浅沟里,清澈的水流反射着粼粼波光!那片巨大的苜蓿浅湖,淡青色的水面如同温润的宝石,滋养着其上顽强挺立的翠绿森林!

更远处,隐约可见十几道枯槁却挺直的身影,在田垄间忙碌。挥舞的锄头在阳光下划过冷冽的弧光。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动作间透出的力量与希望,却如同实质的热浪,穿透空间,狠狠灼烧着柳绣娘紧贴在门缝上的眼睛!

青翠!

生机!

挺直的脊梁!

自由的风!

一股滚烫的热流,如同烧熔的岩浆,猛地冲垮了柳绣娘眼中冰冷的麻木和绝望的堤坝!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嘴角的血迹,滚落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扒着门缝,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血痕!

那只紧攥着荒地泥土的手,指甲深深陷入那点湿润的、带着生机的深褐色泥团中!

胸腔深处,被夫权重压、被柴房禁锢、被绝望冰封的灵魂,在这片汹涌青翠的灼烧下,发出无声的、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

柴房内,黑暗如狱,霉臭刺鼻。

门缝外,青翠如海,生机如潮。

一点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在枯槁的掌心,被滚烫的泪水浸透,如同深埋的种子,在绝望的深渊里,悄然——裂开了坚韧的硬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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