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1所的试验车间里，空气闷热得像蒸笼。
巨大的电窑炉正发出低沉的轰鸣，炉门紧闭，暗红色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十几个穿着灰蓝色工装、汗流浃背的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把一批刚刚冷却的防辐射瓷盘，从窑车上搬下来。
“咔嚓！”
一声脆响，格外刺耳。
一个年轻工人的手刚碰到一个盘子边缘，那盘子竟像块脆饼干，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条大口子！
暗金色的釉纹在裂口处戛然而断。
“唉！又碎一个！”旁边一个老师傅重重叹了口气，摘下汗湿的帽子抹了把脸，愁容满面。
“李师傅，这……这是第几个了？”秦当归的心也跟着那声脆响揪了一下。
李师傅指着旁边一个堆满了碎瓷片的箩筐，声音沙哑：“第十七个了！秦师傅！照这么个碎法，别说完成任务，连个像样的样品都凑不齐啊！”
秦当归蹲下身，捡起一片碎瓷，断口参差不齐，釉层和胎体明显分离。
“还是老问题，”他眉头紧锁，“釉层在窑变过程中应力太大，和胎体结合不牢，冷却稍微不均匀，或者搬运时一点轻微震动，就裂了。”
“那咋整？”李师傅搓着手，“这防辐射釉是好东西，所里上下都盼着呢！可这成品率……低得吓人！”
这时，一个穿着整洁白大褂、戴着厚厚眼镜的技术员小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连着长长电线的、像小喇叭似的金属探头。
“让让，让让！”小王的声音带着技术人员的优越感，“靠眼睛看，靠手摸，能看出啥名堂？得靠科学仪器！”
他熟练地把探头抵在另一个刚出窑、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瓷盘底部。
旁边一台笨重的、带着绿色示波器屏幕的仪器立刻“嘀嘀”地叫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杂乱的线条。
“这是所里刚引进的超声波探伤仪！”小王挺起胸膛，“专门检测金属和陶瓷内部有没有裂纹、气泡的！精度高得很！”
他移动着探头，仪器时而发出平缓的“嘀嘀”声，时而又变成尖锐的蜂鸣。
“看到没？这个位置，波形异常！”小王指着屏幕上突然剧烈跳动的一个尖峰，“内部肯定有暗伤或者应力集中点！这种胎体，就算现在不裂，用不了多久也得废！”
他麻利地用粉笔在那个瓷盘底部画了个小小的叉。
“标记出来，这种次品，统统淘汰！”
工人们看着那闪着高科技冷光的仪器，再看看小王笃定的神情，都下意识地点点头。
李师傅也凑过去看那屏幕，虽然看不懂波形，但听着那尖利的报警声，也觉得这东西“科学”。
“还是王技术员这玩意儿管用！”李师傅感叹道，“比咱们拿手敲强多了！”
“手敲？”小王嗤笑一声，推了推眼镜，“那是老黄历啦！封建迷信的把式！听个响就能知道里面有没有伤？糊弄鬼呢！现在是科学时代，搞建设要讲科学！”
秦当归站在一旁，听着小王的话，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他拿起一个刚被标记了叉、但外表看起来光洁无瑕的瓷盘，屈起手指，用指关节对着盘子的不同部位，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叮……叮……笃！”
清脆和沉闷的声音交替响起。
当归凝神细听，眉头越皱越紧。
“秦师傅，您还敲呢？”小王见状，语气带着调侃，“听出啥名堂了？它告诉您啥时候裂开？”
周围几个年轻工人也跟着低笑起来。
当归没理会，他把盘子递给旁边的秦白术。
“白术，你听听这里。”
白术接过盘子，他的强迫症让他习惯性地先将盘子摆正，确保没有一丝歪斜。
然后，他也伸出修长的手指，用几乎和当归一模一样的力度和节奏，在盘子底部几个特定位置敲击。
“叮……笃……叮……笃笃！”
他听得极其专注，耳朵几乎贴到盘面上，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
“声音发‘空’，‘滞’，”白术放下盘子，声音平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像肺里有痰，气不顺。这底下，”他用指尖点了点盘子底部中心偏左一点的位置，“‘脉’乱了，有‘结’。”
“脉？结？”小王简直要笑出声了，“秦白术同志，这是瓷器！不是大活人！还‘脉’呢？您这中医理论，跑这儿来用，是不是有点……”
他话没说完，白术却已经拿起旁边一把小铁锤，在那个他说“有结”的位置边缘，非常轻地、精准地敲了一下。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竟然真的从白术敲击的那个点，瞬间蔓延开来，贯穿了整个盘底！
刚刚还只是被仪器标记为“可能有隐患”的盘子，瞬间变成了明明白白的废品！
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王张着嘴，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眼镜差点滑下来。
李师傅和工人们也目瞪口呆。
“这……这……”小王指着那裂开的盘子，脸涨得通红，“这……巧合！肯定是巧合！你那锤子碰巧敲到薄弱点了！仪器才是准的！”
白术没说话，只是把锤子放回原处，手指习惯性地在裤缝上捻了捻，仿佛要抹掉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当归看着小王窘迫的样子，又看看那堆碎裂的瓷片，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闻诊！
中医四诊“望闻问切”中的“闻”！
听病人的声音、呼吸、咳嗽，甚至身体内部的气血运行之声，来判断脏腑的虚实寒热！
瓷器在敲击下发出的声音，不同部位，不同质地，声音的清浊、长短、虚实，不正蕴含着它内部结构的信息吗？
就像听咳嗽能辨肺疾，听心跳能知心气！
“王技术员，”当归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的仪器，能保证每一个都测准吗？刚才那个没标记的，不也裂了？”
他指了指第一个工人不小心碰裂的盘子。
小王一噎：“那……那是意外！仪器也会有极小的误差……”
“误差？”当归打断他，拿起另一个刚出窑、还没经过检测的瓷盘，“那咱们试试。”
他把盘子递给小王：“先请你的仪器测测。”
小王有些赌气地接过盘子，拿起探头，仔细地在盘子各个部位扫描。
示波器屏幕上的线条平稳地起伏着，发出规律的“嘀嘀”声，没有出现明显的异常尖峰。
“看到了吧？完美！”小王松了口气，带着一丝得意，“内部结构均匀，没有暗伤！”
当归点点头，接过盘子。
他没有立刻敲击，而是从随身的针包里，抽出了一根最细的、闪着银光的毫针。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将那根银针的针尾，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瓷盘光滑的釉面上。
接着，他屈起食指，用指关节，在距离银针针尾半寸远的盘沿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叮……叮……叮……”
清脆的敲击声在安静的车间里回荡。
当归微微侧着头，耳朵靠近那根贴在釉面上的银针尾端，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聆听病人最细微的脉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小王也忘了说话，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近乎诡异的操作。
敲击声持续着。
突然，当归敲击的手指在某一个位置微微一顿。
他贴着银针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眉头轻轻蹙起。
“这里，”他指着盘底靠近边缘的一小块区域，“声音有点‘涩’，像车轮碾过细沙。”
他移动银针的位置，再次敲击。
“叮……叮……笃！”
声音明显变了！
贴在银针尾端的当归，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极其细微的、通过银针传导过来的共振频率的变化！
那声音不再是清脆通透，而是带上了一丝沉闷和阻滞！
“这里，‘气’堵了。”当归放下手，语气笃定，“釉层和胎体在这个区域结合得不好，有细微的夹层或者应力扭曲。冷却后，大概率会从这里开裂。”
他看向小王：“王技术员，麻烦你再测测这个点？”
小王半信半疑，拿起探头，对准当归指出的那个小区域。
探头刚放上去——
“嘀嘀嘀——！”刺耳的蜂鸣声瞬间响起！
示波器屏幕上，一个尖锐的、异常高的脉冲波峰猛地跳了起来！清清楚楚！
“我的老天爷！”李师傅惊呼出声，“真……真有伤！”
小王的脸彻底白了，拿着探头的手都僵住了，看着当归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你怎么做到的？那根针……”
“针是导体，”当归解释道，“就像听诊器的管子。釉面敲击的震动，通过针传导到耳朵里，比直接听更清晰，能分辨出最细微的杂音和不和谐。”
他顿了顿，看着周围震惊的工人和技术员。
“就像大夫听病人的咳嗽，清亮的、沉闷的、带痰音的……每一种声音，都告诉你里面不同的情况。这瓷胎，也是有‘声音’的。听准了，就知道它哪里‘病’了。”
工人们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敬佩的神情。
“神了！秦师傅！”
“这才是真本事啊！”
小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看着那还在尖叫的仪器，又看看当归手里那根不起眼的银针，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观察的秦白术，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台兀自尖叫的超声波探伤仪。
他几步走到仪器后面，蹲下身，看向连接探头和主机的复杂线路板。
线路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电阻、电容和焊点。
白术的眉头越拧越紧，强迫症让他无法忍受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他突然伸出手指，在靠近电源接口附近的一块线路板上，轻轻一抹。
指尖上，沾了一层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油腻感的暗绿色粉末！
他凑近闻了闻。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矿石和某种草药的奇异气味钻入鼻腔。
这气味……很熟悉！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变得如同冰锥般寒冷，直射向负责操作仪器的小王。
“这粉末，哪来的？”白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上审问俘虏般的压迫感。
小王被白术的眼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什……什么粉末？我不知道啊……”
“线路板上！”白术指着那处，“导电的釉粉！有人故意抹上去的！”
“导电釉粉？！”当归也瞬间反应过来，冲过去看白术的指尖。
那暗绿色的粉末，在光线下闪着极其微弱的金属光泽——这分明是他们之前在景德镇研制的那种特殊导电药釉的粉末！
“这东西抹在线路板上，”白术的声音冷得像冰，“会干扰信号传输，让仪器要么失灵，要么乱报警！刚才那个‘完美’的盘子测出问题，就是它捣的鬼！”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车间里每一个人的脸。
“有人不想让我们把东西做出来。搞破坏，玩阴的。”
车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恐和愤怒。
李师傅气得胡子直抖：“他娘的！又是那些王八羔子！”
小王的脸色彻底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我……我真不知道！我早上来开机还好好的……”
秦当归看着白术指尖那点致命的暗绿粉末，又看看那堆碎裂的瓷片，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敌特，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他们不仅在外面搞破坏，还把手伸进了研究所内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王技术员，”当归转向小王，语气严肃，“麻烦你立刻报告保卫科！彻底检查所有仪器设备！”
他又看向李师傅和工人们：“李师傅，咱们不能停！敌人越想搞破坏，咱们越要把东西做出来！”
他拿起那根银针，举在手中。
“以后，每一炉出来的素胎，入窑前，咱们就用这法子，给它‘听诊’！九个方位，九种不同的敲击手法，听它的‘九音’！把那些有暗伤的、‘脉象’不稳的，提前挑出来！就叫它——‘九音辨伤法’！”
工人们看着当归手里那根小小的银针，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慢慢变成了信服和坚定。
“听秦师傅的！”
“对！用咱们的法子！”
车间里重新响起了敲击瓷胎的清脆声音。
“叮……叮……笃……”
“叮叮……笃笃……”
不同的音调交织着，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当归和白术穿梭在工人中间，指导着敲击的位置和力度，仔细分辨着银针传导来的细微声响。
白术则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不时扫过车间的角落和每一个陌生面孔。
一个穿着工装、帽檐压得很低的工人，悄悄放下手中的瓷胎，低着头，快步向车间门口走去。
白术的眼神瞬间锁定了他。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背后冰冷的目光，脚步更快了。
“站住！”白术冷喝一声。
那人身体一僵，非但没停，反而拔腿就跑！
白术如同猎豹般窜出，几个大步就追到门口！
然而，车间门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厂区大道。
那人身影一闪，迅速混入下工的人群中，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白术站在门口，望着喧闹的人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抬起手，在门框内侧不起眼的角落里，又捻起了一点同样的、暗绿色的导电釉粉末。
敌人，并没有走远。
他们就潜伏在身边，像毒蛇一样，随时准备着下一次致命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