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在秋阳下打着旋儿，自由的落在在省水利厅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前。
白术和当归背着半旧的背包，穿着洗得发白、带着硝烟味的旧军装，站在传达室门口，像两棵刚从战火硝烟里移栽过来的树。
“同志，我们来报到。”白术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那是被战地寒风和炮火熏燎过的痕迹。
他微微眯着眼，模糊的视线努力适应着刺目的阳光。
传达室的老张头探出头，推了推老框眼镜，目光落在他们领口隐约可见的志愿军胸章上，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
“哎哟！志愿军同志！回来啦！快请进快请进！”他声音洪亮，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手忙脚乱地拉开小窗，“王干事！王干事！快！志愿军同志来报到了！”
这一嗓子，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扔了块石头。
楼道里、办公室里，瞬间探出许多脑袋，好奇、惊讶、崇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白术和当归身上。
“真是志愿军啊！”
“看那身板，打过仗的就是不一样！”
“听说在朝鲜可了不得，命硬，能从死人堆里抢命回来！”
议论声嗡嗡地响起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与热忱。
几个年轻的女办事员红着脸，偷偷打量着白术清瘦却挺拔的身姿和当归年轻英气的脸。
一个半大的小通讯员更是激动地挤到前面，眼睛瞪得溜圆：“同志，你们……你们真在战场上见过美国飞机大炮？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白术被这阵势弄得有点局促，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一下眼睛，又放下了。
当归赶紧笑着替他解围：“小鬼，瞧你说的！美国鬼子也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挨了枪子儿照样趴窝！”
“我们就是普通战士，没啥三头六臂，就一颗心，想着打跑侵略者，保家卫国，回来好好建设咱们新中国！”白术一脸正气的补充。
他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又透着经历过战火淬炼的沉稳。
这话像是有魔力，瞬间点燃了围观人群的情绪。
“说得好！”大伙齐声赞道。
“保家卫国！建设新中国！”
“欢迎英雄回家！”大家露出雪白的八颗齿。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很快，掌声连成了一片。
白术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和敬意，心中百感交集。
战场上冰与血的记忆，与眼前这和平年代的热烈欢迎交织在一起，让他鼻子有些发酸。
他挺直了脊梁，努力睁大模糊的眼睛，对着人群的方向，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无比真诚的笑容：“谢谢同志们！往后，咱们一起……建设！”
负责接待的王干事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热情地把他俩领到人事科办手续，又亲自带他们去宿舍。
“白术同志，当归同志，组织上考虑到你们的特长和在部队的经历，安排你们到大王水库建设指挥部，负责大坝执勤和设备维护等后勤工作。那可是重点工程，责任重大啊！”
“保证完成任务！”白术和当归异口同声，仿佛又回到了部队点名。
宿舍是间不大的平房，两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条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里面已经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工程兵出身的张林峰，黑红脸膛，身板壮实得像座铁塔，正吭哧吭哧地往墙上钉钉子挂毛巾。
另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刘征，正伏在桌上写写画画。
“老张，小刘，来新战友了！”王干事招呼道，“这位是秦白术同志，这位是秦当归同志，都是刚从朝鲜前线回来的英雄！”
张林峰立刻放下锤子，蒲扇般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热情地伸过来：“哎呀！可算盼来了！欢迎欢迎！我叫张林峰，以前在工兵团，现在负责爆破。往后就是战友加舍友了！”他的手劲极大，握得当归的手生疼。
刘征也连忙起身，推了推眼镜，显得有些拘谨：“白术同志，当归同志，你们好！我叫刘征，学水利的。听王干事说了你们的事迹，真是太了不起了！以后请多指教！”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和对知识的渴望。
晚饭是在指挥部简陋的食堂吃的。四个新认识的“战友”围坐一桌，就着萝卜炖粉条和窝窝头，气氛很快就热络起来。
张林峰嗓门最大，拍着桌子讲他当年在淮海战役挖地道炸碉堡的惊险：“……那炮弹就在头顶上飞，土簌簌往下掉！咱老张眼都不眨一下，心里就想着，快挖！挖通了，端掉那狗日的火力点！”
刘征则兴奋地描绘着他心中的蓝图：“……大王水库修好了，能灌溉下游十几万亩良田！旱涝保收！我们还要在图纸上设计更科学的溢洪道、导流洞！用知识建设新中国！”他挥舞着筷子，眼镜片后闪着光。
似乎轮到白术和当归了。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张林峰迫不及待地问：“白术同志，当归同志，快讲讲！朝鲜战场啥样？老美的飞机大炮比老蒋的厉害不？”
白术沉默了一下，端起粗瓷碗喝了口水，像是在平复某种翻涌的情绪。
当归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炮火……很猛。天上是飞机，地上是坦克大炮……很多，很多的战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永远留在那边了。”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张林峰脸上的兴奋也收敛了，拍了拍当归的肩膀：“好兄弟！都不容易！”
这时，白术忽然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轻轻哼起一个调子，低沉而有力。
当归立刻会意，跟着唱了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两人越唱声音越大，带着一种穿越硝烟、铭刻在骨子里的豪迈与悲壮。
张林峰和刘征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震撼了，也跟着哼唱起来。
简陋的食堂里，四个不同背景的男人，用这熟悉的旋律，连接起战场与工地，连接起牺牲与建设。
歌声里，是硝烟弥漫的坑道，是冰封的鸭绿江，是倒下的战友，更是对脚下这片亟待建设的热土的无限期望。
当归的眼眶红了，白术紧抿着嘴唇，胸膛微微起伏。那些牺牲的战友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如果他们也能活着，看到新中国未来的样子，那还是多兴奋的一件事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工地就沸腾起来。大王水库扩容工程正在紧张进行，巨大的基坑里，工人们喊着号子，推着独轮车，铁锹与砂石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新鲜泥土的气息。
白术和当归被分派巡视大坝主体和几台关键抽水机的运行情况。
大学生刘征精力旺盛，有晨跑的习惯。
这天清晨，天气异常闷热，他沿着新筑的堤坝跑了小半圈，已是汗流浃背，背心都湿透了黏在身上。
“这鬼天真热！”刘征抹了把脸上的汗，望着脚下水库里碧绿幽深、在晨光下泛着诱人凉意的水面。
他年轻气盛，又刚喝了点昨晚剩下的庆功酒，脑子一热，想着下去游一圈解解暑气。
他左右看看，清晨人还不多，便三下五除二脱掉背心短裤，只穿着一条裤衩，站在堤坝边缘，活动了下手脚。
“噗通！”一声，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瞬间包裹全身，刘征舒服得几乎要呻吟出来。他惬意地划动双臂，想往深处游去。就在他蹬腿发力的一刹那！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只见刘征的身体在水里剧烈地向上弓起，像一条被鱼叉刺中的大鱼！
鲜红的血如同泼墨般，瞬间在他周围的水域晕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一根在水下维护时遗弃、被水流冲斜、尖端朝上的拇指粗的废弃加固钢钎，如同地狱的獠牙，从他下体刺入，斜着穿透腹腔，狰狞的尖端带着淋漓的血肉和破碎的衣物，赫然从他右侧肩胛骨下方刺穿了出来！
“是小刘——！！！”正在不远处检查抽水机管道的白术和当归，被这惨叫声惊得魂飞魄散！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堤坝边缘。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如遭雷击，瞬间酒意全无，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张林峰也闻声狂奔而来，看到水中那惨绝人寰的一幕，这个铁打的汉子“嗷”一嗓子，虎目圆睁，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我的天爷啊！刘征！小刘——！”
工地上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几个反应快的工人跳下水，手忙脚乱地想救人，却又被那恐怖的贯穿伤吓得手足无措。
“别乱动！稳住他！”白术嘶声大吼，声音都变了调。
他视力模糊，但凭着多年战场急救的本能和对声音位置的判断，瞬间就明白了伤情的致命程度！
他扑到堤坝边，朝着水里的工友吼：“托住他！千万别让钢钎再移位！当归！快！急救包！我的针！快！！”
当归连滚带爬地冲向不远处的工具棚，抓起白术视若生命的那个旧军绿色急救包，又抓起自己随身的针囊，疯了一样往回跑。
接下来的抢救，是在一片混乱、绝望和撕心裂肺的哭喊中进行的。
白术跪在泥泞的堤坝上，双手沉稳得可怕，摸索着判断伤口位置，指挥着工友小心翼翼地将刘征连同那根致命的钢钎一起托上堤坝。
当归则用最快的速度打开急救包，拿出宝贵的磺胺粉、纱布，还有他那套寒光闪闪的银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准刘征胸口几个大穴，闪电般下针！
颤针、捻转……用尽平生所学，试图护住他即将溃散的心脉元气！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钢钎贯穿了腹腔多个脏器，大血管破裂，失血如同开闸的洪水。
刘征的身体在白术和当归的怀中迅速变冷、僵硬，那双曾经充满憧憬、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渐渐失去了所有神采，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茫然，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个早晨还意气风发、畅谈着要用知识建设新中国的年轻大学生，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个闷热的、充满希望的、却又无比残酷的清晨。
他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堤坝新筑的黄土，也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建设者滚烫的心头。
几天后，大王水库扩容工程继续进行。沉重的气氛笼罩着工地。刘征的意外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这天，基坑深处，几个工人正在奋力挖掘一处坚硬的岩层。
“嘿！这底下有东西！硬邦邦的！”一个工人喊道。
“挖出来看看！别是啥宝贝！”大家围拢过去。
几把铁锹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泥土和碎石。
渐渐地，一块块灰白色、形状不规则、上面布满奇异刻痕的骨片显露出来。最大的几片有巴掌大小。
“这是……骨头？”
“不像猪牛羊的，这上面刻的啥？鬼画符似的？”
“快！去叫白同志和陈同志来看看！他们见多识广！”
白术和当归闻讯赶来。当归蹲下身，拿起一块骨片。触手冰凉，质地坚硬。
当他看清骨片上那些用利器刻画的、古老而神秘的符号时，瞳孔猛地一缩！
甲骨文！这绝对是甲骨文！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仔细辨认着那些古老的文字。
得益于家学渊源和现代考古知识的熏陶，他勉强能认出一些。
其中一片较大的骨片上，记录的似乎是一个治疗某种“热毒疫病”的方子。
当归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象形的药物名称和剂量描述……突然，他的呼吸停滞了！
在那些“犀角”、“羚羊”、“丹砂”等传统中药名中间，赫然夹杂着两个极其刺眼、绝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字眼——盘尼西林！
一股寒意瞬间从当归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拿着骨片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又是这样！就像战地帐篷里那把带二维码的止血钳！这跨越时空的痕迹，如同鬼魅般无所不在！
“当归，怎么了？上面写的啥？”白术见他脸色不对，凑近了低声问，模糊的视线努力想看清骨片。
“哦……没，没什么。”当归猛地回过神，迅速将那片刻有“盘尼西林”的甲骨紧紧攥在手心，藏进袖子里，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就是些……很古老的文字，记录了个治病的方子，挺……挺有意思的。”
他站起身，对着围观的工友说，“同志们，这可能是古代先民留下的东西，很有研究价值。咱们都小心点，别弄坏了，回头交给指挥部，请专家来看看！”
工人们啧啧称奇，继续小心翼翼地清理。
当归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他悄悄摩挲着袖子里那块冰冷的骨片，那“盘尼西林”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这绝不是巧合！龙骨……甲骨文……盘尼西林……这背后隐藏着什么？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力量，在历史的夹缝中留下这些指向现代的痕迹？是像他一样的穿越者？
还是……某个针对古老中医、针对新中国的巨大阴谋？
利用现代药品混淆视听，窃取、篡改、甚至污蔑中医药的源头，最终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当归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警惕。
他默默隐藏起自己的惊骇，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猎手。
他必须等待，必须观察。
如果这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一场针对中华医学瑰宝的保卫战，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和父亲，已不知不觉间，站在了风暴的最前沿。
藏起那片灼手的甲骨，如同藏起一把指向风暴核心的密钥，静待惊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