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粘稠的胶水中挣扎。
符玉弦剧烈的咳嗽声变得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悸的嘶哑，原本莹白如玉的脸庞此刻涨得发紫，那双清澈的秋水眸子因极度缺氧而布满血丝，瞳孔开始有些涣散。她本能地用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脖颈，身体在冰凉的池水中无助地扭动，生命的气息正随着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飞速流逝。
宫女小翠的哭喊已经带上了绝望的颤音，她看着自家小姐痛苦的模样，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让开！快！”
陆明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如同惊雷，劈开了小翠混乱的思绪。她几乎是本能地让开位置，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穿着破旧官袍的年轻医官，如同矫健的豹子般蹚水而入，没有丝毫犹豫。
水花溅起，打湿了他本就寒酸的官袍下摆，但他浑不在意。
冲到符玉弦身后，陆明的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完成了评估和决策。
标准的海姆立克腹部冲击法？对象半卧水中，意识濒临模糊，无法配合站立，直接使用可能效果不佳甚至造成二次伤害。
“必须立刻建立气道压力差！”一个清晰无比的医学指令在他脑中炸响。
没有时间寻找理想的施救平面了！
陆明当机立断，左腿上前一步，膝盖微屈，形成一个稳固的支撑。他的左臂从符玉弦腋下穿过，环抱住她的上腹部（胃部区域），手掌稳稳地扣住她柔软的腰侧，固定住她的身体，让她不至于完全滑倒水中。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地触及了少女温软的身体曲线，但陆明此刻心无杂念，指尖传来的只有对生命体征的精准判断——肌肉紧绷，膈肌痉挛。
他的右手则握成拳状，拇指侧紧贴于符玉弦胸骨下端与肚脐连线中点的位置——这是模拟站立式海姆立克冲击点的调整版，考虑到她目前的姿势。
“小姐，得罪了！”陆明在她耳边快速说了一句，尽管知道她可能已经听不清。
下一刻，他搂住符玉弦腰腹的左臂猛地收紧，作为支点。右拳则用尽全力，向内、向上，迅猛而短促地冲击！
“呃——！”
一股强大的压力瞬间作用于符玉弦的膈肌下方，压迫她的肺部。她发出一声被扼住喉咙般的闷哼，身体剧烈地前倾、抽搐。
一次！没有反应！呛入的液体和可能的微小异物仍然堵塞着气道！
“坚持住！”陆明低吼，不知是在鼓励对方，还是在给自己打气。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右手拳头的位置，确保冲击点准确。
第二次冲击！更加迅猛！
“咳——！”符玉弦的身体再次剧烈震颤，一声被压抑的咳嗽似乎要冲破阻碍，但依旧未能成功。
小翠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她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粗暴的救人方式！这医官竟然用拳头狠狠击打小姐的腹部？！他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她几乎要冲上去阻止，但看到陆明那专注到极致的侧脸和眼神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的脚步僵住了。
陆明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水的阻力，对方无意识的挣扎，以及姿势不便带来的发力困难，都让每一次冲击的效果大打折扣。时间不多了！他能感觉到怀中少女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再来！”
他心中发狠，将全身的力量和技巧凝聚于右拳，进行了第三次，也是他预估在当前条件下能发出的最有力的一次冲击！
“噗——咳咳咳咳——呕——！”
这一次，仿佛堤坝决口！
一股混合着清澈荷露和些许浑浊塘水的液体，猛地从符玉弦的口鼻中喷射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撕心裂肺、却畅快无比的剧烈咳嗽！
空气！久违的空气终于重新涌入了她几乎窒息的双肺！
符玉弦整个人如同虚脱般软了下来，全靠陆明环抱住她的手臂支撑才没有瘫倒在水里。她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原本紫绀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虽然依旧苍白，但那骇人的紫色已然褪去。
活了！
小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奇迹般的一幕，随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她，她带着哭腔扑到岸边：“小姐！小姐你没事了！太好了！呜呜呜……”
陆明也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短短十几秒，其惊险和压力，丝毫不亚于他在现代医院参与的任何一次急救。
他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支撑着符玉弦虚软的身体，防止她滑倒呛水，同时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帮助她顺气。
“没事了，放松，慢慢呼吸，对，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其温和，带着一种专业的安抚力量。
符玉弦剧烈的咳嗽渐渐平复，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急促喘息和细微的哽咽。意识逐渐回归，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身后传来的、坚实而稳定的支撑力量，以及那只在自己后背轻柔拍抚的手掌。然后，是耳边那低沉而令人安心的话语。
她微微侧过头，泪眼朦胧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庞。算不上多么俊美无俦，但线条清晰，眉宇间带着一股这个年龄少有的沉稳和……一种她无法准确形容的、仿佛洞悉一切的通透感。他的眼神很干净，此刻只有纯粹的关切和放松，没有任何她预想中可能出现的狎昵或居功自傲。
是他……救了自己。
符玉弦的心跳，不知是因为刚才的窒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漏跳了一拍。
“多……多谢……”她试图道谢，声音却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先别说话，保存体力。”陆明轻声阻止了她，目光扫过她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曲线的衣裙，眉头微皱。
虽然已是初夏，但清晨池水冰凉，加上刚才一番惊吓和挣扎，很容易感染风寒。而且两人现在这浑身湿透、姿态“不雅”的样子，若是被不明就里的人看去，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小翠姑娘，”陆明转向依旧激动不已的小宫女，语气恢复了冷静，“快扶你家小姐上岸，找地方换下湿衣，最好能喝点姜汤驱寒。”
“是！是！多谢医官！多谢医官救命之恩！”小翠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蹚水过来，从另一侧搀扶住符玉弦。
陆明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臂，将符玉弦的重心移交到小翠身上，自己则后退一步，保持了恰当的距离。
符玉弦感觉身后那温暖的支撑骤然离去，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空落感。在小翠的搀扶下，她脚步虚浮地走上岸，脱离了冰冷的池水，被清晨的微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翠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符玉弦身上，虽然作用有限，但聊胜于无。
符玉弦站稳身形，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和混乱的心绪。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那个站在水中，官袍下摆还在滴着水，显得有些狼狈，却身姿挺拔的年轻医官。
阳光恰好穿过薄雾，洒在他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正低头拧着官袍上的水，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日常插曲。
“还未请教……医官尊姓大名？”符玉弦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清晰了许多，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温婉与礼貌。
陆明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恢复了清澈、此刻正认真看着自己的眸子。他顿了顿，考虑到对方身份不明（但肯定不低），还是按照规矩，拱了拱手，简单答道：“下官陆明，太医院医正。”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没有因为救了对方而居功，也没有因为对方可能的尊贵身份而谄媚。
“陆明……”符玉弦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隐隐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再次敛衽一礼，虽然姿态还有些虚弱，但礼仪无可挑剔：“符玉弦，多谢陆医官救命之恩。此恩，玉弦必当铭记。”
符玉弦？
陆明心中一动。姓符？而且这通身的气度……莫非是那个符家？魏王符彦卿的女儿？那位符皇后的妹妹？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再次拱手：“符小姐言重了，举手之劳，医者本分而已。小姐还是尽快回去更衣要紧，以免染上风寒。”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甚至带着点催促她赶紧离开、免得惹麻烦的意味，这让符玉弦和小翠都有些意外。寻常人若是救了这等身份的贵女，即便不立刻攀附，也总会多客套几句吧？
符玉弦深深看了陆明一眼，似乎想将这个特别的年轻医官看得更清楚些。她点了点头：“陆医官说的是。今日之事，还望……”她目光扫过周围，意思很明显，希望陆明能保密，毕竟此事关乎她的清誉。
陆明立刻会意，坦然道：“符小姐放心，下官今日只是来此采集药引，并未遇见任何人。”
他的识趣和通透，让符玉弦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不再多言，在小翠的搀扶下，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她又停下，回头看向陆明，目光落在他那依旧在滴水的官袍和放在岸边的药篓上，柔声问道：“陆医官……也是在为宫中办事？需要帮忙吗？”
她的意思是想回报一下，比如帮他完成采集任务，或者在其他方面提供帮助。
陆明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有些自嘲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药篓：“多谢符小姐好意，不过……下官的任务比较特殊，怕是旁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姐快请回吧。”
他越是推拒，符玉弦心中对他的好奇就越发浓重。一个太医院医正，大清早独自来御花园采集药引，还弄得如此……狼狈？而且面对救命之恩的回报，竟然如此淡然？
她不再坚持，点了点头，在小翠的搀扶下，沿着来时的小径缓缓离去。只是临走前，她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那个叫陆明的年轻医官，已经重新拿起瓷瓶，蹲在荷塘边，继续他之前未完成的工作——采集那所谓的“药引”。晨曦的光芒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与刚才那个雷厉风行、手段奇特的施救者判若两人。
真是个……奇怪的人。符玉弦心中暗道。
而陆明，看着符玉弦主仆二人消失在花木深处，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符玉弦……果然是她。”他喃喃自语，想起了原主记忆中关于这位身份尊贵的符家二小姐的零星信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杂念，注意力回到自己那该死的任务上。
“寅时露水算是泡汤了，这都啥时辰了……”他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并蒂莲初蕊？五色锦鳞蜕？张医官，你可真会给我找活儿干！”
他认命地背起药篓，开始在广阔的御花园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那些虚无缥缈的“药引”。
只是，经过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急救，他感觉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似乎更熟练了一些，连带着精神也振奋了不少。
“算了，就当熟悉皇宫地形了。”他自我安慰道，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御花园中的各种植物，脑中飞速闪过《金石药录》和那些旧医书上记载的内容。
“咦？那丛紫色的花……好像是紫茉莉？根部是不是可以用来做那种……”
他的思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朝着“不务正业”的科研方向滑去。
而与此同时，符玉弦在小翠的搀扶下，快步朝着自己的居所走去。她湿透的衣裙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引得沿途遇到的几个宫女太监纷纷侧目，但碍于她的身份，无人敢上前询问。
“小姐，您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小翠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幸好那位陆医官出现得及时！不过他救人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
符玉弦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陆明那专注、果决的眼神，以及他施救时那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气场。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评价，只是问道：“小翠，你之前可曾听说过太医院有位叫陆明的医官？”
小翠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印象，太医院医官那么多，他看起来又那么……年轻，穿的官袍也旧旧的，估计是个没什么背景的新人或者……等等！”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小姐！奴婢想起来了！前几天好像听下面的人嚼舌根，说太医院有个姓陆的医官，家道中落，还被李家……就是那个商户李家，给退婚了！而且退婚的时候，他还……还写了封很奇怪的‘休书’回去！把李家气得够呛！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像……就是叫陆明！”
“退婚？休书？”符玉弦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一个会被商户退婚、身处困境的底层医官？
这和她刚才见到的那个沉着冷静、医术（或者说急救术）奇特、眼神通透的年轻人，似乎……有些对不上号。
她回想起陆明那带着点自嘲的、拒绝她帮助的笑容，还有他提及任务时的无奈。
看来，这位陆医官，在太医院的处境，似乎并不太好。
符玉弦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似乎，变得更有意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