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栖梧苑廊下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院内灯火大多已熄，只余顾瑾书房的一扇窗户，还透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在漆黑的夜里，如同指引迷途的孤灯。
顾瑾并未入睡。她披着一件厚厚的锦缎斗篷，坐在书案前，看似在翻阅账册，实则心神都系于窗外那片寂静的黑暗。她在等，等一个预料之中的“不速之客”。影九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静立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呼吸几不可闻，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在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中缓缓流逝。
忽然，影九的头几不可察地偏向窗外，低声道：“二小姐，有人靠近，一人，脚步虚浮，似有犹豫。”
顾瑾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随即恢复平静。她轻轻放下笔，端起手边微凉的茶水，呷了一口，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在寻常熬夜。
几乎是同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明显颤抖的叩门声。“笃……笃笃……”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叩门之人用尽了全身力气。
守在外间的秋葵立刻警觉，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道：“何人？”
门外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个如同被砂纸磨过般沙哑、充满恐惧的声音：“是……是我……玲珑阁的孙有才……求……求见二小姐……有、有要事禀报……”
来了。顾瑾与阴影中的影九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秋葵回头看向书房方向，见顾瑾微微颔首，这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只见孙有才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未戴冠巾，头发有些散乱，脸色在廊下灯笼的微光下显得惨白如鬼，眼神涣散，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
“孙账房？这么晚了，有何急事？”秋葵按照顾瑾事先的吩咐，并未立刻让他进来，而是挡在门口，语气带着适当的疑惑与警惕。
“我……我……”孙有才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带着哭腔道，“秋葵姑娘，求求你，通传一声，让我见见二小姐！我……我有天大的事要禀报！关乎先夫人的冤屈！再不见二小姐，我……我怕是活不到天亮了！” 他说着，竟砰砰地磕起头来，额角瞬间见了红。
秋葵眉头微蹙，侧身避开他的大礼，再次看向书房。
顾瑾清冷的声音适时地从房内传出：“秋葵，让孙账房进来吧。”
“是，小姐。”秋葵这才让开身子，“孙账房，请进。”
孙有才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也顾不得拍打膝盖上的尘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冲进了书房。一进门，看到端坐在书案后、神色平静无波的顾瑾，他腿一软，再次“噗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二小姐！二小姐救命啊！小人……小人是来向二小姐坦白罪过的！求二小姐看在小人主动前来的份上，饶小人一条狗命！”
顾瑾没有立刻叫他起来，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审视一件物品，声音听不出喜怒：“孙账房，深夜来访，行此大礼，所谓何事？起来说话。”
她越是平静，孙有才心中就越是恐惧。他不敢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哽咽：“二小姐，小人不敢起来！小人罪该万死！这些年……这些年小人被猪油蒙了心，帮着……帮着王夫人做了不少假账，贪墨了府上，不，是贪墨了先夫人嫁妆里许多银钱！那……那白玉螭龙纹笔洗，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小人为了填补亏空做出来的假账！”
他终于亲口承认了！顾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哦？只是贪墨银钱，做做假账，何至于让你怕成这样，深夜跑来求救？甚至……不惜以先母冤屈为名？”
孙有才浑身一颤，知道寻常借口根本无法搪塞。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绝望与恐惧交织的扭曲神情，将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油布包高高举起，如同捧着救命稻草：
“不！不止如此！二小姐明鉴！小人……小人还知道……知道先夫人慕容玥……她……她不是病死的！是……是被人害死的！”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害死”二字真真切切从孙有才口中说出时，顾瑾的心脏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她的指尖瞬间冰凉，死死掐住了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连角落里的影九，气息都几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孙有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构陷主母，污人清白，可是重罪！”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孙有才拼命磕头，声音凄厉，“但小人不敢隐瞒！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叫小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王夫人……王芸熙她早就对先夫人心存嫉恨，她……她指使府医方济同，在先夫人的补药里下了毒！是慢性的毒药，名叫‘石楠藤’！此事……此事小人是偶然听王夫人与她身边的心腹嬷嬷密谈时得知的！只因……只因小人也帮着做假账，她……她们说话并未太过避讳小人……”
石楠藤！与方济同认罪书上所述一致！顾瑾眸中寒光暴涨，但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追问：“仅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取信？王芸熙为何要告诉你这等隐秘？”
“因为……因为需要钱！”孙有才急忙道，“那石楠藤并非寻常之物，获取不易，价格昂贵！王夫人为了购买毒药，以及后来打点方济同封口，前后从珍宝阁的账上，以‘收购古玩’、‘珍奇材料’等名目，支取了大量现银！这些……这些款项，小人都偷偷记下来了！就在这里面！” 他再次举起那个油布包，双手颤抖地解开。
油布包里，是一本比寻常账册小上一圈、封面是深褐色杭绸、边角包着铜角的册子——正是小莲之前提到过的，那本与众不同的“阴账”！
“二小姐请看！”孙有才将册子翻到中间几页，指着上面几行用特殊符号和暗语记录的条目，“这些，这些就是支取银钱购买‘石楠藤’和打点方济同的记录！时间、金额、经手人，都与先夫人病重到去世的时间对得上！还有……还有后来为了平息方济同的贪欲，持续给他的封口费……都记在这里！”
顾瑾接过那本沉甸甸的阴账，指尖拂过冰凉的绸面，翻看着孙有才指出的那几页。上面的记录虽然隐晦，但结合方济同的认罪书和孙有才的指认，其指向性已然明确无疑！这不仅是王芸熙贪墨的铁证，更是她谋杀慕容玥的直接证据链之一！
她缓缓合上账册，抬眸看向跪在地上、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孙有才，声音冷得像冰：“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王芸熙背后，可还有其他人？”
孙有才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更深的恐惧，瑟缩道：“二小姐……小人……小人地位低微，王夫人这等机密之事，怎会完全告知小人？小人只隐约听她提起过，说什么‘成国公府的路子’、‘上面的人吩咐’……具体是谁，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小人就知道这些了！二小姐，小人把知道的都说了，把这命根子一样的账本也交出来了，求二小姐开恩，饶小人一命吧！”
他砰砰地磕着头，声泪俱下。
顾瑾知道，以孙有才的层级，能接触到这些已属不易，更深的内幕，恐怕只有王芸熙或者赵德昌那样的人才知晓。
她沉默了片刻，书房内只剩下孙有才压抑的哭泣和磕头声。这沉默，对孙有才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煎熬。
良久，顾瑾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明确的意味：“孙有才，你主动坦白，交出关键证物，算是戴罪立功。”
孙有才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
“但是，”顾瑾话锋一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贪墨府中钱财，助纣为虐，亦是帮凶。你的性命能否保住，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表现。”
“二小姐请吩咐！小人一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孙有才急忙表忠心。
“第一，今日之事，以及你向我坦白的一切，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家人。”顾瑾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若走漏半点风声，后果你应该清楚。”
“是是是！小人发誓，绝不泄露半个字！”
“第二，”顾瑾指了指他交上来的阴账，“这本账册，我会留下。你回去之后，装作一切如常，继续‘养伤’。若王芸熙或者她背后的人联系你，试探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人明白！小人一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打草惊蛇！”
“第三，”顾瑾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关于赵德昌，你知道多少？他与王芸熙，以及与那所谓的‘上面’，关系究竟如何？”
孙有才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道：“赵掌柜……他比小人地位高，与王夫人直接联系更多。绸缎庄的后门，确实经常有神秘人出入，小人曾远远见过一次，那些人气势不凡，不像是普通商贾。赵掌柜对他们极为恭敬。小人觉得……王夫人可能也只是个中间人，真正掌控这些产业资金流向的，恐怕是……是那些从后门进出的人，而赵掌柜，就是负责具体对接的人！”
这与顾瑾之前的猜测基本吻合。赵德昌，才是连接王芸熙与成国公府势力的关键节点！
“好了，你回去吧。”顾瑾直起身，挥了挥手，“记住我说的话。你的命，现在攥在你自己手里。”
“是！是！多谢二小姐不杀之恩！多谢二小姐！”孙有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交代完所有事情，又将那本致命的阴账呈上，心中稍定，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他知道，上面绝不会放过他这个叛徒！
他猛地又磕下头去，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恳求：“二小姐！二小姐明鉴！小人……小人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账本也交了！求二小姐……求二小姐救救小人！那些人……他们一定会杀我灭口的！求二小姐派人保护小人！哪怕是把小人关起来都行！只求二小姐给小人一条活路啊！” 他涕泪横流，模样凄惨无比，显然是怕到了骨子里。
顾瑾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心中并无多少怜悯，但理智告诉她，孙有才此刻确实至关重要。他不仅是指控王芸熙的直接人证，他交出的这本阴账更是关键物证。若他此刻被灭口，不仅线索可能中断，也会打草惊蛇。保护他，是必要的。
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角落的阴影，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她看向孙有才，声音清冷却带着应允：“起来吧。你的顾虑，我知晓了。”
孙有才闻言，如同听到了仙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顾瑾继续道：“我会派人暗中护你周全。但你需记住，从此刻起，你的命不再只属于你自己，更关乎能否将真凶绳之以法。回去之后，一切如常，不得露出任何马脚，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是是是！小人明白！多谢二小姐！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孙有才感激涕零，又要磕头。
“够了，回去吧。”顾瑾挥挥手，示意秋葵将他带出去。
秋葵领命，将千恩万谢、脚步虚浮的孙有才引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顾瑾的目光落回那本深褐色的阴账上，指尖感受着绸面的冰凉。人证物证俱在，王芸熙的罪责已然难逃。但如何利用好孙有才这颗棋子，还需谨慎。
她抬眸，看向那片阴影，轻声唤道：“影九。”
影九应声而出，如同从未离开过。“二小姐有何吩咐？”
顾瑾斟酌着措辞，开口道：“孙有才此人，关系重大，确需保护，以防对方狗急跳墙。只是……我身边如今只有你和秋葵，秋葵需留在院内打理事务，若要分神保护他，恐怕力有未逮。不知……可否请示睿王殿下，再调派一两名得力之人，暗中护卫孙有才？”
她说完，心中也有些没底。虽然萧策将影九派给了她，但再额外调动他的人手去保护一个无关紧要的账房，似乎有些得寸进尺。
然而，影九的回答却让她愣住了。
影九神色如常，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二小姐不必请示王爷。殿下虽只派属下一人明面护卫小姐，但临行前曾有明令：小姐若有任何需要，无论大小，可直接吩咐。王府在京中的暗卫，皆可听从小姐调遣。保护孙有才一事，小姐只需定下章程，属下即可传令安排，无需经过王爷。”
顾瑾执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盏中的茶水漾起细微的涟漪。她倏地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影九。
萧策……他竟然……他竟然将睿王府在京中的暗卫力量，全部向她开放？任由她调遣？
一股巨大的震惊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让她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指尖传来的茶盏温热，却远不及心头骤然涌起的那股复杂难言的暖流。那暖流中夹杂着被全然信任的震撼，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甜意。
他竟如此信她。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比任何华丽的辞藻、任何珍贵的礼物，都更让她心弦震颤。
她垂下眼眸，长睫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波澜，努力平复着有些失序的心跳。几个呼吸后，她才重新抬眼，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若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那冷静之下一丝几不可察的微颤：
“既然如此……便有劳你了。选派两名机警可靠的暗卫，暗中保护孙有才一家，务必保证他的安全。若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影九干脆利落地应下，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顾瑾调动的本就是她自己的人手。她身形一动，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执行命令去了。
书房内，只剩下顾瑾一人。她缓缓放下茶盏，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交握，感受着那份残留的悸动。
窗外夜色浓重，她却觉得，眼前的路，仿佛被一盏无比明亮的灯照亮了。虽然依旧布满荆棘，但她的手中，已然握有了足以斩断荆棘的利剑，和可以依靠的、坚实后盾。
她拿起那本阴账，紧紧攥在手中，眼中闪烁着无比坚定和冷冽的光芒。
母亲，您在天之灵看着吧。女儿定会让所有害您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秋葵从阴影中走出，无声地递上一杯热茶。
顾瑾接过，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夜还很长，但黎明，似乎已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