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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者青林一睁眼,看见的是青灰色的瓦檐,窗棂是雕花木的,糊着半透明的纸,阳光透过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粗麻布褥子,扎得皮肤发痒。

旁边的矮桌上摆着个砚台,黑沉沉的,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旁边还压着几张泛黄的纸,上面写满了字。

“啊哈”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青林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木桌前,背对着他,手里握着支毛笔,正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这人头发用玉簪束着,露出来的脖颈线条挺利落,手腕悬着,动作稳得像座山。

“这……是哪儿啊?”青林撑着胳膊坐起来。

他记得之前在翻一本王羲之的字帖,看到《兰亭序》里“之”字的二十种写法,对着台灯琢磨了半夜,说“这字咋能写得跟活的似的”,结果台灯“滋啦”一声,蓝光裹着他打了个转,再睁眼就到了这古色古香的屋子。

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印着“摸鱼”二字的t恤,在这满是书卷气的地方,活像块贴错了的补丁。

“山阴,我家。”中年人转过身来。约莫四十来岁,眉眼清俊,下巴上留着三缕短须,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亮得很,带着股专注劲儿,像是能把人看透。

他手里的毛笔还滴着墨,指缝里全是黑的,连指甲盖缝都透着青。

山阴?王羲之?

青林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家吗?他瞅着桌上的砚台,看着那人指缝里的墨,再想起《兰亭序》的传说,一个离谱的念头冒了出来:不会吧……

“您是……王羲之?”青林的声音有点发颤,眼睛盯着那人手里的毛笔——那可是写出“天下第一行书”的手啊!

中年人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水波似的漾开:“正是在下。足下是?”

青林的心跳差点蹦出嗓子眼。他这是穿到东晋了?还直接掉进了王羲之家里?他看着桌上那些纸,上面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跟字帖上的一模一样,突然觉得手里的空气都带着墨香。

“我叫青林,”他赶紧编瞎话,“从南边来,路上中暑了,不知怎的就到了这儿。”

王羲之点点头,没多问,指着桌上的茶壶:“先喝点水。看你这样子,许是渴坏了。”

青林刚端起茶杯,就听见“啪”的一声,是王羲之把毛笔往砚台里一掼,眉头皱得紧紧的,盯着纸上的字叹气:“不对,还是不对。”

他抓过一张新纸,蘸饱了墨,又写起来。这次写的是“之”字,一笔下去,笔尖在纸上拖出个圆润的起笔,接着转锋,提按,收笔,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青林眼睛都直了。可写完,王羲之还是摇头,把纸揉了,团成球扔在脚边。

脚边的纸团已经堆了小半筐,像座黑灰色的小山。

“这字……挺好的啊。”青林忍不住说。他觉得这字比字帖上的还好看,怎么就不对了?

“好什么好,”王羲之拿起纸团,展开给青林看,指着其中一笔,“你看这转锋,太刻意了,像根硬邦邦的柴火,没有筋骨。字要活,得像人走路,该快时快,该慢时慢,得有气在里头转。”

他又蘸了墨,在纸上画了根曲线,“你看这水,看着软,其实有劲儿,能穿石头。字也一样,得有这股柔中带刚的劲儿,我这字,还是太硬。”

青林看着那根曲线,再看看被揉皱的“之”字,突然有点明白——这人哪是在写字,是在跟自己较劲,跟那笔、那墨、那纸较劲,非要从里面拧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接下来的日子,青林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着魔”。

王羲之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坐在桌前写字,一练就是一整天。早饭是夫人送到桌前的,他随手抓着吃,眼睛从来不离纸面;午饭常常忘了吃,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还有这回事。

他练字不用桌子,就把纸铺在矮榻上,跪在榻前写,膝盖磨出了厚茧,他浑然不觉。有时候写得入神,袖子沾了墨,往脸上一抹,顿时成了花脸,夫人笑着给他擦,他还嫌耽误事。

“先生,歇会儿吧,眼睛都红了。”青林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有点担心。

“歇什么,”王羲之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飞,“刚摸着点门道,一歇就跑了。”

他写的字越来越多,屋里的纸堆成了山,地上、墙上、甚至门板上,到处都是他的字。有回青林去茅房,发现茅房门板上都写着“入”字,各种写法,横的竖的,浓的淡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茅房也写?”青林哭笑不得。

“哪儿不能写?”王羲之理直气壮,“字这东西,得随时琢磨。蹲茅房时想通了一笔,比在桌前耗半天强。”

青林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的脑子里除了字,大概装不下别的。吃饭想着笔锋,走路想着结构,连做梦都在嘟囔“转锋要圆,收笔要稳”。

有天半夜,青林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亮了桌边的身影——王羲之正站在桌前,手里拿着支没蘸墨的笔,对着空气比划,嘴里念念有词:“竖要直,像松针,得有往上冲的劲儿……”

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胳膊挥来挥去,像在跳什么奇怪的舞。青林看着那影子,突然觉得这哪是练字,是在跟字谈恋爱,爱到骨头里去了。

王羲之不光自己练,还爱琢磨笔和墨。

他的笔都是自己做的,选哪种山兔的毛,用哪段竹子做笔杆,胶要熬到什么程度,都有讲究。有回他听说会稽山深处有种野兔,毛又韧又软,专门带着仆人进山,找了三天才抓到,回来做了支笔,宝贝得跟啥似的,只在写重要的字时才用。

墨更是精挑细选。他说松烟墨得用三年以上的松木,烧出来的烟才细,研出来的墨才亮。他书房里堆着好几缸墨,都是自己亲手烧制的,贴着标签,记着哪年哪月烧的,用的哪座山的松木。

“笔是手的舌头,墨是字的血,”他拿着块墨,在砚台上慢慢磨,“舌头不灵活,说不出心里话;血不鲜活,人就没精神。”

青林看着他磨墨,一圈又一圈,动作不急不躁,墨汁渐渐浓了,散发出淡淡的松香。阳光照在砚台里,墨汁黑得发亮,像块凝固的夜空,里面藏着星星。

“先生,您写这么多字,到底想写出啥来?”青林问。

王羲之放下墨块,看着窗外的竹子,沉默了会儿:“想写出‘气’来。”

“气?”

“嗯,”他点点头,“你看这竹子,看着静,其实每时每刻都在长,有股往上的气。字也一样,得有这股气,能让人看着字,就像看见写字的人站在眼前,能听见他喘气,能摸着他的心跳。”

他拿起一张自己写的字,指着其中一行:“你看这行,我写的时候心里烦,字就歪歪扭扭的,气是堵着的;再看这行,那天天气好,我喝了点酒,字就飘起来了,气是顺的。”

青林凑过去看,还真像他说的那样。一行字看着憋屈,一行字看着舒展,就像两张不同的脸,藏着不同的心事。

“那《兰亭序》呢?”青林想起那篇千古名作,“听说您写的时候喝了酒,一气呵成?”

提到《兰亭序》,王羲之的眼睛亮了:“那回是真痛快!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一群朋友在兰亭喝酒,天好,水好,酒也好,心里的话说不完,提笔就写,哪想那么多?等醒了酒再写,怎么也写不出那股劲儿了。”

他叹了口气,带着点遗憾,又有点得意:“字这东西,跟缘分似的,可遇不可求。有时候你卯着劲想写好,偏写不好;有时候心里没想着,笔一落,就成了。”

青林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书圣不是神,是个痴人。痴得可爱,痴得让人佩服。他不是为了成名,不是为了传世,就是单纯地爱这字,爱到愿意把一辈子都泡在墨里。

有天,王羲之要去拜访一个姓卫的书法家,据说那人藏着张钟繇的真迹。他特意换上件干净的长衫,却忘了洗手,墨渍在袖口印了个黑手印,自己还不知道,乐呵呵地跟青林说:“钟繇的字有骨,得好好学学。”

到了卫家,两人一见面就聊起了书法,越聊越投机,忘了吃饭。卫家主人拿出钟繇的真迹,王羲之捧着纸,眼睛都直了,凑得离纸只有寸许,手指在字旁边比划,嘴里不停念叨:“这笔好,藏锋藏得妙……这转折,跟老树盘根似的……”

他看了整整一下午,连水都没喝一口,直到太阳落山,才想起该回家。走的时候,他还在念叨:“原来‘点’要像高山坠石,得有重量,我以前写得太飘了……”

路上,他看见路边有个老婆婆在卖扇子,竹扇做得挺精致,就是没字没画,问的人少。王羲之蹲下来,拿起笔,在每把扇子上都写了几个字。

老婆婆急了:“你这后生,咋在我扇子上瞎画?”

“您别怕,”王羲之笑着说,“就说这字是王羲之写的,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老婆婆半信半疑,结果没过多久,扇子就被抢光了,买的人都说“这字值钱”。老婆婆乐得合不拢嘴,后来还特意送了把新扇子给王羲之,让他再写几个字。

“先生,您这字都能换钱了,还练啥?”青林打趣道。

“换钱?”王羲之笑了,“字要是只用来换钱,那也太没出息了。它是用来说话的,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就写在纸上,让字替你说。”

他指着路边的野花:“你看这花,没人看也照样开,不是为了让人夸,是它自己想开。字也一样,写出来不是为了让人说好,是自己想写,不写就憋得慌。”

青林听着,突然觉得这墨香里藏着的,不只是字,是种活法——不图名,不图利,就为了心里那点喜欢,一头扎进去,不管不顾,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天,王羲之收到朋友的信,说要在剡溪开诗会,请他去写字。他高兴得不行,连夜准备笔墨,还特意找出那支会稽山野兔毛做的笔。

“青林,跟我去剡溪玩玩?”他打包袱时问。

青林刚点头,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的东西开始晃。王羲之的脸变得模糊,屋里的墨香越来越淡,连窗外的竹影都成了一团绿雾。

“青林?你咋了?”王羲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青林想抓住他的手,却只抓到一片空气。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砚台,里面的墨汁还在发亮,像个无底的黑洞,要把他吸进去。

再睁眼时,青林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台灯亮着,字帖摊开在《兰亭序》那一页,上面的“之”字还在冲他笑。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凌晨三点。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缝里好像还沾着墨,闻闻袖子,似乎还有松烟香。

青林站起身,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拿起钢笔,试着写“之”字。写了好几遍,都觉得别扭,要么太硬,要么太软,怎么都写不出那种“气”来。

他突然想起王羲之磨墨的样子,一圈又一圈,不急不躁。于是他放下钢笔,找出以前练毛笔字的家伙,倒了点墨,在砚台上慢慢磨。

墨香散开,跟记忆里的味道渐渐重合。他拿起毛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第一个“之”字。

还是不好看,歪歪扭扭的,像条没睡醒的蛇。可青林没揉掉,又写了一个,再一个……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晨光透过玻璃照在纸上,墨字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青林写得满头大汗,手腕酸得抬不起来,可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他突然明白,王羲之的魔,不是疯魔,是痴魔。

痴于自己热爱的事,痴到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把心、把气、把魂都揉进笔下的字里。这种痴,不是傻,是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清醒地愿意为了这点喜欢,付出一辈子。

后来,青林把那页写满“之”字的纸贴在墙上,每天都看。

字还是不好看,可他看着就高兴,像看见那个穿月白长衫的中年人,在晨光里,在暮色里,在茅房门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着他的痴,他的爱,他的一辈子。

墨香里的秘密,原来不是怎么写字,是怎么活着——像支笔,看准了,就往下扎,不管结果,只顾当下那一笔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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