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金四少跑马去了，不然哪里轮得着两个人白日做些荒唐事。
只是夜里金四少醉醺醺的回了公馆，醒酒汤下肚就要去看看他的亲亲五弟睡得怎样，打开房门，猛地出来一个孟少帅，他激灵得一下清醒了。
说得什么只有他们自个知道。
但是金小少爷一觉醒来，如愿以偿的请来祁沿明给他教授课业。
他兴致勃勃的跑去燕大，跟在祁沿明身后，直要帮人收拾家当，如今祁沿明在燕大外边巷子里租了的一间四合院，同院子的都是燕大的学生或是老师，环境也不错。
但是金元打的是将人请回公馆的主意，教书先生住在主家是很常见的事。
他眼睛亮澄澄的，直溜溜看着人，期盼地等着回复，叫人都忍不下心拒绝。
祁沿明叹了口气，还是没答应，一是他和人相处总是保持恰好的距离，二是他有自己要做的事，学生们也时常会来找他，住进金四少的公馆对双方都不便利。
金元有些失望但还也在意料之中，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己盯着祁沿明，每日早上祁沿明会来给他上课，下午他就带着书跟着祁沿明一起出门。
祁沿明出了公馆，身后必定跟着个金小少爷。
明明冷得直往斗篷里缩，却固执得非要跟着他，见祁沿明看过来他就露出朝气蓬勃的笑脸，好像自己也知道这样最让容易人心软。
祁沿明神情温和，带着好脾气的无奈：“南方来的几位学者，在符先生家里聚会，不能带你去。”
他和学生们的关系虽然好，却没有到这样亲近，时刻都跟着，若是婉言拒绝，金小少爷也不肯放弃，睁着水润润的眼睛装作听不懂。
左顾右盼了一会儿，麻溜钻进车里，热情招手：“聚会啊，那可不能迟到，祁先生快进来吧！”
祁沿明眉眼微弯，实在没办法，他是个细致玲珑的人，加之干的是教人读书的职业，并不直言教训人，若是学生非做某些事，总要问清楚缘故。
金小少爷语焉不详，或者他自己也说不清，但祁沿明却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像是机警的小兽，若是有个风吹草动，他就要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实在直白，不让人跟着反到让人不安。
祁沿明不由得联想到那位孟少帅。
当时军车停在身边，从车窗里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地告知自己被监视着，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慢慢收回去。
监视者堂而皇之的通知他这个被监视的人，也是少见。
说话三分礼貌， 做事则有十分匪盗做派。
祁沿明如是评价。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时候并不如不是那么周全。
金廷垣曾经说过他虽然通晓世故，内里却是青年人的热忱执拗，祁沿明当时只笑了笑做回应，知道是自己有时候没有顾忌，太过显眼，引人注意。
因而听说自己被监视，只是从容的道了声应该的，心下反而担心旁的：金元这样机灵活泼的少年，和这位孟少帅如何相处？这样作风强硬的人，少年与之相处怕是要吃亏。
可他瞧着扒拉着车窗，好奇张望的少年，瞧着比以往倒是少了几分拘束，似乎真的落到归处，放心和这个世界接触，和这个世界的人链接了感情。
祁沿明不由生出几分欣慰和感同身受的喜悦：
“好看吗？”
金元回头，软乎乎的脸蛋点着小梨涡：
“好看！”
“今天卖糖葫芦的大爷换地盘了！朱巷酒馆上新酒了，新出的叫卖词好奇怪，平仄不齐但很顺口，米行涨了三分钱估计是因为胡海那边在打仗，唉，都要过年了…………”
他唉声叹气，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好不生动。
掰着手指头说话的模样和做汇报似的，把看过的东西一一总结叙述，也是给自己加深记忆，无论写文章还是写话本，都要多看多思，金小少爷发了决心要在做北平文学圈名人的，时时刻刻都在用功。
祁沿明不时点头，提起平仄顺带和他讲起词语错置和词韵做法。
他嗓音清润，也顾着节奏，金元听得入了神。
到了符先生家，外边已经停了好些车，祁沿明道：“我先去同符先生打个招呼，你在一旁旁听，也是有受益的。”
金元眼珠子亮亮的，祁先生真是太好了，不仅不觉得为难，还说得这么好听，不过他可不是不懂礼数的人，摇着脑袋表示自己在外边等着就好。
他瞧着陆续走进去的，或是长衫围巾、或是西装革履的学者先生，已经开始绷紧身体里。
融不进去的圈子不要硬融，今日到的可都是如今最有学问的文化人！
金元觉得祁沿明委实有点厉害，自己委实有点废物，还是在这里等着吧，还可以偷偷去吃个吊炉烧饼！
可祁沿明却不肯放他在外面，进门就先去拜访了符先生，符先生是个非常豪爽的大文豪，一点不介意，笑哈哈地说：“他们今天也有带自个的学生来，倒是可以一起听这些孩子们说道说道。”
金元同手同脚进门，双手交叠，端端正正坐在祁沿明身边。
祁沿明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寻常聚会，你要是没兴致就看书吧。”
那怎么行？！
这可是免费的大家讲座啊！
金小少爷瞪着眼珠子，一下午没换过姿势，谁说话就盯着谁，认真极了！
只是回去就腰酸背痛，哼哼唧唧的躺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因为第二天就是冬至，他也是要放假的！
公馆的下人拎着米面棉花回家去了，小丫头是外边捡回来的，没出去，还是在公馆，管家是金廷芳在南边就跟着的，也是一个人，因而公馆里就剩下四个人。
热水汀要烧着，管家去看热水汀了，金小少爷撸起袖子就要大展身手。
金廷芳瞧他和面，揉团子的动作都很娴熟，心痛极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干起这些灶上的活这么熟练，扯开人就要自己上手。
金元手上还沾着面糊，自个搓着圆乎乎的汤圆突然被抢走了，他歪着头，眼神无辜又茫然：四哥想学？
便站到一边，对金廷芳提议：
“那四哥包，我来装馅料吧。”
他捏着调羹往金廷芳凹出来的白团子坑里塞馅料，花生馅、芝麻馅轮着来，或是掺杂在一起。
金廷芳手劲大，拿捏不住软乎乎的面团子，等到汤圆下了锅，小丫头已经捞起饺子了，一个个褶子都不大不小，整整齐齐的。
绣工不怎么样，包饺子倒是很行，人果然还是要在长处上努力！
金小少爷思忖着，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碗。
他是实打实的南方人，但是面食吃得也很香，金廷芳更不用说了，在北平已经待了七年，口味上也是偏好京城菜。
厨子放假，晚饭便也不在家里吃，金廷芳索性带着所有人去下馆子去。
夜里没有门房守夜，插上门栓，所有人就早早睡下。
锅炉房烧够了热气，足够暖上两个多小时，但是金小少爷一瞧见楼下的车灯，丝毫不恋着屋里的暖和，披起斗篷就飞下了楼。
寒风呼呼刮，他跑得飞快，开了门就蹿回大厅。
孟非臣捂住他冷冰冰的手，蹙起眉：“小少爷待屋里就好，不必跑这一趟。”
金小少爷斜他：“我不开门，你怎么进来？”
“翻墙。”
“谁家好人半夜翻墙啊？”
金小少爷觉得每一次孟某人都在突破他的认知，堂堂北平督军，半夜翻人家的院墙，像话吗？
孟非臣眉毛微微挑起，语气平淡：
“我。”
金元鼻尖颤动，退开两步，指着大门：
“那孟帅出去翻墙吧，我正好拿相机拍下来，卖给报社又能赚一大笔呢。”
孟非臣把大氅摔到一边，揽着他进了餐厅：“报社转头就要把你卖了。”
金元皱着脸思考，还真是，他就是白送报社也没胆子发啊。
“你别脱啊，饺子和汤圆还在外边冻着呢？”
他对着餐厅窗户指了指，雪人头顶顶着蒸笼，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饺子和汤圆，外边冷得和冰窖似的，正适合冻肉冻饺子，天然的冰库呢。
一个大瓷碗递到孟非臣手里，金小少爷努努嘴：“快去吧。”
想到某人的食量颇大，不放心的嘱咐了句：“你别拿光了，我明天要给祁先生送呢。”
孟少帅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端回来好大一碗，冒尖了，全是圆乎乎的汤圆，金小少爷咋舌：“你把汤圆拿光了？”
“怎么会，我这人最知道礼数，小少爷要给人送去，我肯定得留点。”
“汤圆不好消化，你胃不好还要吃这么多？就醋吃呐？”
没人告诉他谈恋爱是这样的麻烦事啊？
金小少爷叹气，踮起脚搂住孟非臣的脖颈，亲了亲他被寒气洇湿的眼睛：“各留八个，凑个吉利数！”
“快去吧，孟帅最听话了对不对？”
孟非臣扯了扯嘴角，金小少爷当哄小孩呢，他老子都不曾对他这样说话。
摩挲着小少爷的细腰，孟少帅眼神戏谑：“我听太太的话。”
“奥……”
金元恨恨，得寸进尺这词简直是为孟非臣量身打造的，关他什么事，孟非臣要是吃难受了也难受不到他身上去！
孟非臣揉了揉额角，有些疲惫，是真的疲惫，也是故意惹金小少爷心疼。
金元红着耳尖，嗫嚅了两声。
孟非臣“嗯”了一声：“小少爷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快去，不然你就没太太啦！”
金小少爷彻底不干了，抱胸瞪人。
孟非臣笑了笑出门去了。
金小少爷没好气，皱着小眉毛去煮宵夜了，并且决定饺子那盘不要给人倒醋了，让人干吃算作惩罚。
真是莫名其妙，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男人怎么都不喜欢祁先生？
他绷着脸烧水，煤炉本就温着水，两下烧开，先下汤圆，很快就浮起来一个个圆乎乎的白团子，然后添凉水下了饺子。
满满当当的搁在孟某人面前：“吃吧吃吧，吃过汤圆可是真正冷起来了，希望这个冬天康健平安，百病不侵。”
“有小少爷祝福，一定万事顺遂。”
金小少爷撑着下巴看他吃，热乎乎的颊肉浮着粉，像抹了胭脂的雪人，眼里闪着碎光：“希望真的是这样吧。”
“冬至吃的食物，怎么第二天才给人送去？”
“祁先生的家乡是这样的，不在冬至当天吃，在第二天吃，有些地方则是前一日吃，各地方习俗不一样。”
“哦？我家习俗也不一样，小少爷要不要听听？”
“什么？”
“太太娶进门的那天要吃上一碗肉汤圆，讨个吉利，祈求子嗣延绵，家族昌盛。”
金小少爷第一次听说汤圆还有肉馅的，好奇：“是咸口的吧？好吃吗？”
孟非臣好笑，揪着口吃的，旁的是一点没听进去：
“好吃，分着吃最香。”
“嘁，好东西自己吃光了最香！”
“那小少爷怎么非要把尝过的糖火烧塞给我？”
“我那是觉得难吃打发给你呢。”
“哦……确实怪难吃的，以后不买这家了 。”
“………爱买不买。”
“那还是买吧，小少爷心善，照顾人家生意。”
“………………”
虽然餐厅里没其他人，但是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轻，外头肃肃的风声听得分明。
金廷芳起夜时还没注意到下边有声，去金元房里没见着人才发现的。
夜里他总要去五弟房里看看看看，改不掉的老习惯了。
从前他想起五弟就在窗边望着南方的方向，后来找回来了，他每天耍得再晚总是要回公馆的。
老爷在的时候金府不算他的家，大哥当家了，金府更不是他的家了，外祖舅舅虽然亲，可是离得远，也过不到一块去，至于成家生子，那就远得去了。
他是活得自在也活得通透，五弟回来了自然高兴坏了，可也不踏实，才要时时看着，总觉得一场寒风就能又把人带走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语成谶。
金廷芳撑在栏杆上，听着楼下传来的窃窃私语，面色不甚好看，这都是什么混账话？孟非臣算什么北平督军，没拢到政府之前也就是和他爹到处抢地盘的土匪而已。
说话混不吝的，作风也蛮狠，明明是他们兄弟俩的家，硬生生挤进来个外人算什么？
明知道五弟不能受寒，还累得五弟去开门，上面做客也半点没客气，连吃带拿的！
金四少听得一肚子，郁闷又纳闷：怎么大哥和五弟都喜欢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