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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戎亲王阿古达木和南诏司正黎元清,被分别安置在黑石城驿馆东西两处最好的院落里。驿馆管事得了王妃严令,招待规格极高,炭盆烧得旺旺的,热茶热饭源源不断,被褥都是崭新的厚棉絮。然而,这两位贵客,显然都没有多少心思享受这难得的温暖舒适。

阿古达木亲王住的西院上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这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穿着华丽皮袍的西戎亲王,正焦躁地在铺着厚地毯的房间里踱步,沉重的皮靴踩得地面咚咚作响,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熊。他带来的几个心腹侍卫和谋臣垂手肃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阿古达木猛地停下,对着一个刚探听消息回来的亲随低吼,声音如同砂石摩擦,“两天了!连那该死的工棚大门朝哪边开都没摸清楚!那沈清璃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她什么意思?晾着我们?看不起我们西戎勇士?”

“亲王息怒!”一个年纪稍长、面容精明的谋臣上前一步,低声道,“那靖王妃绝非等闲。她越是晾着我们,越说明那‘水力纺纱机’的价值超乎想象!她是在等我们着急,等我们主动亮出底牌!黑石城内外守卫森严,尤其是那工坊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日夜有精兵巡逻,我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更别说打探内部详情了。”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王妃派人送来的那两样东西…”

阿古达木烦躁地一挥手:“不就是女人用的香膏和几双厚袜子吗?有什么稀罕?”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放在桌上那个精致的琉璃小罐和那几双厚实柔软的棉袜。

谋臣拿起那罐润肤脂,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清冽中带着独特暖意的草木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膏体质地细腻柔滑,绝非西戎粗劣的油脂可比。“亲王,您闻闻这香气,摸摸这质地!这绝非普通香膏!据我们买通的一个驿馆小厮说,这是‘璃记’工坊用北境特有的寒地草药和秘法提炼的,能防冻裂,效果奇佳!在黑石城,这东西比金子还受欢迎!还有这袜子…”他拿起一双加厚棉袜,用力扯了扯,袜子极具韧性,“厚实,柔软,吸汗保暖,针脚细密均匀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绝不是手工能轻易达到的精度和效率!这沈清璃,不仅弄出了那纺纱的神物,她手下掌控的整个工坊体系,其生产之精良、管理之有序,都远超我们想象!”

阿古达木粗重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烦躁中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他拿起棉袜捏了捏,又凑近闻了闻那润肤脂的香气。他不懂什么精细管理,但他懂好东西!这两样不起眼的小东西,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号:这位靖王妃和她掌控的工坊,拥有着他们西戎难以企及的制造能力和技术储备!那“水力纺纱机”,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那你说怎么办?”阿古达木压下心头的焦躁,沉声问道,“王兄还在王庭等着我们的好消息!部族的老人孩子还在挨冻!”

谋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等!继续等!但也不能干等!我们带来的白狼皮和黄金,是我们的诚意,也是我们的底牌!但光有诚意恐怕不够…亲王,您别忘了,我们使团里,还有格桑…”

阿古达木脸色猛地一变:“格桑?你是说…不行!太冒险了!万一被抓住…”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谋臣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格桑是我们王庭最好的‘夜枭’(西戎对顶尖探子或刺客的称呼),轻身功夫了得,尤其擅长在风雪夜潜行。只要他能潜入那工坊区,哪怕只看一眼那机器的外形,摸清大致构造,甚至…毁掉关键部件!都能为我们争取到巨大的谈判筹码!或者,直接探明那机器的秘密!我们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沈清璃的‘善意’上!”

阿古达木脸色变幻不定,粗大的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最终,对部族生存的渴望压倒了风险。“…去,把格桑叫来!记住,告诉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暴露…他知道该怎么做!”

与此同时,东院黎元清的房间,气氛则截然不同。这位南诏织造司正,正端坐在铺着锦缎的软椅上,细细品着驿馆提供的上好北境山茶。他面前的书案上,同样放着沈清璃送来的润肤脂和棉袜,旁边还有几张他亲自绘制的、关于棉袜针脚纹路的草图。

黎元清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他带来的几个副手和精通工巧的匠师,正围在书案旁,低声而激烈地讨论着。

“…大人请看这袜子的收口处,针法极其独特!既保证了弹性,又异常牢固!这绝非普通织娘的手艺!”

“还有这棉纱的捻度!如此均匀紧实!我从未见过手工纺出的纱能达到这种程度!这必然与那‘水力纺纱机’的核心构造有关!”

“这润肤脂的调配也极为精妙!香气独特,质地稳定,绝非小作坊随意可为!这位靖王妃,其工坊的标准化、精细化,恐怕已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她手下必有极其高明的匠师团队和完善的管理规程!”

黎元清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听着下属们的分析,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比阿古达木更懂技术,也更清楚这两件“小礼物”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工业实力。这绝不仅仅是一台高效纺纱机那么简单!这是一个体系!一个从原料处理、核心制造到终端产品,都拥有着远超南诏当前水平的、成熟高效的工业生产体系!

“这位靖王妃,是在向我们示威啊。”黎元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由衷的叹服,“用最不起眼的东西,展示最核心的实力。她根本不怕我们仿制,因为她深知,没有那个体系支撑,就算我们侥幸弄到了机器图纸,也造不出、用不好,更无法像她那样大规模、低成本、高质量地生产。”

“那…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一名副手忧心忡忡地问,“国主可是寄予厚望…”

“合作!”黎元清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必须合作!而且是深度合作!购买机器只是下策,我们要争取的是技术交流,甚至是…共同开发!南诏有桑蚕、有丝绸技艺、有成熟的染色秘方!这些都是大周北境所稀缺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优势,去换取进入她那个体系的门票!哪怕只是学到一部分管理方法、标准化的流程,都价值连城!”

他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立刻修书,以本官的名义,再加盖司正印信,八百里加急送回彩云城,呈报国主!详细禀报此间见闻,尤其是这‘小礼物’所展现的恐怖实力!请求国主授权,不惜代价,争取与靖王妃达成技术层面的战略合作!同时,准备一份厚礼清单,把我们带来的顶级丝绸、珍稀染料配方样本、还有那套新研制的提花织机模型,都准备好!明日,本官要亲自登门求见!”

驿馆里的暗流涌动,沈清璃通过王大山和驿馆管事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她稳坐通判衙门的书房,听着最新的汇报。

“王妃,西戎那边,那个叫格桑的侍卫,晚饭后借口出去遛马,在驿馆后巷转了好几圈,还试图接近一个负责给工坊区送木炭的脚夫,塞了块银子打听消息,被咱们的人盯上了。”王大山低声禀报,“南诏的黎大人,刚派了人快马加鞭往南边去了,看样子是送信。另外,他手下那几个匠师,一直围着您送的袜子和香膏打转,画了好多图。”

“知道了。”沈清璃神色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铺开一张北境舆图,目光落在黑石城西北方向一片被标注为“野狐岭”的区域。那里地形复杂,是几股马匪和逃亡部族残余势力盘踞的老巢。

“大山,让墨影分出一个小队,乔装打扮,去‘野狐岭’附近转转,放出点风声。”沈清璃指尖点了点“野狐岭”,“就说…璃记商行有一批‘特殊货物’,价值连城,三天后要从黑石城秘密运往平阳镇工坊,走‘影路’西线支路。”

王大山一愣:“王妃,咱们没有这批货啊?而且,‘影路’西线支路靠近野狐岭,那条路又险又偏…”

“是没有。”沈清璃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但西戎使团里那位焦躁的亲王,还有他身边那个眼神不安分的谋士,现在最缺的就是‘特殊’的消息来源。他们派出的‘夜枭’在城里找不到突破口,听到这种‘秘密’运输的风声,会不动心吗?‘影路’是王爷当年为北境大军开辟的秘密补给通道,知道的人极少,但并非绝密。用这个做饵,才显得真实。”

王大山恍然大悟,眼中闪过兴奋:“王妃高明!您这是要…引蛇出洞,试试那格桑的成色?顺便…敲打敲打西戎人?”

“去吧,做得隐秘些。”沈清璃没有否认,“让墨影的人,在‘野狐岭’到西线支路的必经之路上,‘好好招待’一下可能出现的‘客人’。记住,我要活的。”

“是!”王大山领命,精神抖擞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沈清璃拿起桌上一份来自京城、用特殊火漆封存的密报。这是萧珩通过“夜枭”渠道送来的。她拆开,快速浏览。

信的内容很简洁,却字字千钧:

1. 西戎王巴图尔近期频繁调动靠近北境的部落兵马,虽打着冬猎旗号,但动向异常,需警惕其以“索购”不成或使节“遇险”为借口制造摩擦。

2. 南诏国主已正式下旨,授命黎元清全权洽谈技术合作事宜,南诏诚意可能较西戎更大,但其国内纺织行会势力盘根错节,需防其内部阻力演变为对北境的干扰。

3. 京城暗流:皇帝对北境“格物院”成果及吸引他国使节之事极为关注,已密令内卫安插人手进入黑石城,探查详情,动机不明,务必小心。另,郭党残余势力似有异动,疑与某些对璃记怀恨在心的南方巨商勾结,目标可能指向北境工坊或商路。

4. “影路”核心节点‘青石峡’驿站,三日前发现不明身份者窥探痕迹,已被清除,但对方身手诡秘,似非寻常马匪,疑为专业探子。已加强该处防卫,你处亦需提高警惕。

沈清璃的目光在第三条和第四条上停留了许久,指尖微微发凉。皇帝的内卫…郭党残余…还有窥探“影路”核心的专业探子…京城的暗流,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涌向了北境。这潭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她刚放下密报,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是负责格物院在北境临时维护点的管事陈老栓的儿子陈小栓,他脸上带着惊惶。

“王妃!不好了!工坊那边出事了!”

沈清璃心头一凛:“什么事?慢慢说!”

“是…是水力纺纱机!”陈小栓喘着粗气,“刚刚…就在半个时辰前!三号机的水轮传动轴…突然…突然断裂了!整个机器都停了!还差点伤到操作的女工!”

“断裂?”沈清璃猛地站起身,“是磨损还是…”

“不是磨损!”陈小栓急声道,“小的和阿爹仔细检查了!断口很新,而且…而且断口边缘有细微的、不像是正常受力崩断的痕迹!倒像是…像是被人用极细的、类似锉刀的东西,提前锉过!做了手脚!”

人为破坏!

沈清璃眼中瞬间寒芒暴涨!她才刚刚用“野狐岭”的饵吊西戎的格桑,工坊内部就出事了!时间点如此巧合?是格桑的手已经伸进了工坊?还是…另有其人?皇帝的内卫?郭党的残余?或者是…工坊内部被收买了?

“带我去看!”沈清璃抓起狐裘,声音冷得像冰,“封锁消息!所有接触过那台机器的工匠、女工,全部集中看管!分开问话!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黑石城表面依旧在机器的轰鸣和招募织工的热潮中运转,但平静的水面之下,看不见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汇聚。西戎的“夜枭”嗅到了“影路”诱饵的腥味,正悄然扑向陷阱;南诏的司正磨刀霍霍,准备亮出合作的底牌;皇帝的眼睛在暗处窥视;郭党的毒牙在阴影中蓄力;而最核心的工坊内部,竟然也出现了致命的裂痕。

沈清璃站在那台被破坏的水力纺纱机旁,看着那被做了手脚、诡异地断裂的粗壮传动轴,感受着工棚里弥漫的恐慌和愤怒,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加汹涌的战意在她胸中激荡。

新的挑战,比寒冬的风雪更加刺骨,已然降临。她深吸一口气,北境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来吧,让这暗流来得更猛烈些!她倒要看看,这北境的天,最终会被谁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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