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内，凌忘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层无形结界的力量正在迅速衰减、变得稀薄不稳。
如同潮水退去，露出了原本被掩盖的沙滩。
这意味着，设下结界的楚枫辞，此刻正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那个强势的、总是不由分说将他困于此地的深渊精灵，真的如夏安所说，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离开的通道，此刻就毫无阻碍地呈现在他面前。
只要他想，他立刻就能走出这间竹屋，远离这片诡异的深渊回廊，远离这个让他困惑又不安的黑发精灵。
可是……
脚步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滞重地钉在原地。
夏安那带着哭腔的、关于“爱情止痛”的荒谬言论，楚枫辞平日里看似慵懒实则细致的照顾，以及那双红色眼瞳深处偶尔掠过的、与强势外表不符的、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复杂情愫……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交织。
还有那些他窥探到的、模糊却温暖的记忆碎片。
理智告诉他，此刻是逃脱的最佳时机。
但某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却像藤蔓般悄然滋生，绊住了他的脚步。
他对自己说：并非关心，只是……偿还。
偿还这几日的收留之恩，偿还那些食物与清泉。
他凌忘，从不欠人情。
就这样吧。
去看一眼，确认无碍，便算是两清。
之后是去是留，再作打算。
终于，银发的精灵动了。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脚步略显迟疑，却终究一步步走出了竹屋，循着那股愈发清晰的、混合着痛苦与黑暗气息的波动，绕向了屋后的温泉。
氤氲的水汽中，他看到了那个趴在池边的身影。
黑发湿透，凌乱地贴在颈侧，裸露的背部肌肉因极致的痛苦而紧绷虬结，微微颤抖着。
侧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以及臂弯边缘那用力到泛白的指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那是无数负面情绪和痛苦记忆凝聚而成的实质。
眼前的景象，比夏安语无伦次的描述更具冲击力。
凌忘冰蓝色的眼眸微微收缩，脚步顿在温泉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上前，或者说，不知该以何种身份、何种态度去面对这样一个……脆弱的楚枫辞。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慵懒中带着强势、甚至有些恶劣的深渊精灵，判若两人。
*
楚枫辞的意识在无边的苦海中沉浮，视野里是一片扭曲晃动的水光与破碎的血色幻影。
骨骼被一次次碾碎重组的剧痛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只剩下本能的忍耐和内心深处那点不灭的微光在支撑。
就在他又一次被痛苦的浪潮淹没，视野模糊涣散之际，一片朦胧的、与周围黑暗痛苦格格不入的色泽，撞入了他的眼帘。
银白色。
如同记忆之屿最纯净的水晶，又如同极地永不消融的冰雪，在一片混沌与血色中，干净得近乎耀眼。
他努力地、艰难地想要聚焦视线，沉重的眼皮抬起，透过细密汗珠与氤氲水汽构成的帘幕，模糊地看到了站在温泉边的那道身影。
修长，清瘦，银色的长发垂落，冰蓝色的眼眸正望着他，里面似乎带着某种他看不分明的情绪。
是……凌忘。
楚枫辞明显愣了一下，涣散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疼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针扎进大脑，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而混乱。
他想开口，想问你怎么来了，想问他是不是又要走……可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喉咙里只能溢出极其低哑、破碎的气音，混杂在压抑的喘息中，微不可闻。
他只能这样，用那双因剧痛而蒙上一层水雾、显得有些迷茫和无措的红色眼瞳，怔怔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凌忘。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或强势，也没有了前几日的赌气和不满，只剩下全然的、因痛苦而卸下所有防备的脆弱，以及一丝……仿佛害怕眼前景象只是幻觉的小心翼翼。
他就这样趴在池边，湿透的黑发黏在额角和脸颊，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还在无法自控地细微颤抖着，像一头重伤濒死、失去了所有攻击性的困兽。
只能用模糊的视线，紧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锁住那抹唯一的亮色。
凌忘站在原地，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冰封的心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的涟漪。
他准备好的、用于划清界限的冷淡话语，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模糊的视线里，那抹银白仿佛是他溺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楚枫辞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进行清晰的思考，全凭着一股本能驱使。
他看到凌忘站在那里，心中某个角落叫嚣着要靠近，不能再让他离开。
不知从何处榨取出一丝微弱的气力，他挣扎着，试图从趴伏的石壁上撑起身体，想要靠近岸边那抹身影。
然而，那深入灵魂的剧痛瞬间吞噬了这微不足道的努力，手臂一软，身体猛地一颤。
非但没能起身，反而因为动作牵动了更广泛的痛楚，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刚被温泉水汽蒸干些许的冷汗又瞬间密布。
他徒劳地抬了抬头，最终还是无力地跌伏回去，只有那双蒙着水雾的红瞳，依旧执拗地、带着几分无措和不易察觉的委屈，紧紧望着凌忘。
焦急、无力、还有被痛苦模糊了界限的认知，让他嘴唇哆嗦着，终于挤出了两个含糊不清、却石破天惊的字眼：
“老……婆……”
声音极其微弱，沙哑得厉害，却因为周遭的寂静和凌忘全神贯注的凝视，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凌忘：“……？”
冰蓝色的眼眸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茫然和错愕。
老……婆？
这个词的含义，他自然是明白的。那是对伴侣极其亲昵乃至……独占意味的称呼。
可楚枫辞为什么会对着他喊出这个词？
是因为疼痛导致神志不清，将他错认成了那些记忆碎片中的“那个人”？
荒谬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上一次夏安胡说八道时更甚。
可看着楚枫辞那副脆弱无助、眼神依赖地望着自己的模样。
那句荒谬的称呼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烙在了他的心口，让他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只是僵立在原地，冰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
楚枫辞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喊出了什么，见凌忘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无措感更重了。
他又努力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再发出声音，只是将脸往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些，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苦呜咽的喘息。
凌忘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看着楚枫辞那副连抬头都困难、只能发出小动物般呜咽的模样，凌忘心中那堵冰墙终究是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但某种更为柔软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终究……无法对这样的楚枫辞视而不见。
罢了，就当是……彻底还清恩情。
凌忘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不再犹豫，缓步走到温泉边，俯下身，伸出那只骨节分明、总是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想要轻轻搭在楚枫辞紧绷的背脊上，尝试用自己记忆精灵的力量，去梳理和安抚那些狂暴混乱的痛苦记忆碎片——哪怕只能缓解一丝一毫。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楚枫辞湿透的衣衫时——
异变陡生！
原本看似连动弹都困难的楚枫辞，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
他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精准无误地攥住了凌忘纤细的手腕。
“！”
凌忘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便从手腕传来！
哗啦——！
水花四溅！
凌忘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蛮力猛地拽入了温热的泉水之中！
冰冷的泉水瞬间浸透了他银色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和溺水感让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但下一秒，一个滚烫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怀抱便将他紧紧箍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揉碎进骨血里。
楚枫辞将头深深埋进凌忘带着凉意的颈窝，灼热紊乱的呼吸喷洒在他敏感的肌肤上。
整个身体如同濒临破碎的瓷器，却依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着他，仿佛他是救命的良药，是唯一的光源。
“……别走……”
含糊不清的、带着痛苦哽咽的呓语，伴随着剧烈的颤抖，传入凌忘耳中。
凌忘彻底僵住了。
冰蓝色的眼眸因惊愕而睁大，温热的泉水包裹着他，身前是楚枫辞滚烫颤抖的胸膛，那炽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禁锢。
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手掌抵在楚枫辞赤裸的、紧绷的胸膛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肌肉因极致痛苦而带来的、无法作假的痉挛和战栗。
以及，那怀抱中透露出的，近乎绝望的依赖和……恐惧。
恐惧他的离开。
推拒的动作，就那样僵在了半空。
水汽氤氲中，银发的精灵被黑发的深渊者紧紧拥在怀里，一个冰冷，一个滚烫；
一个清醒而错愕，一个深陷痛苦而执迷。
凌忘垂眸，看着楚枫辞埋在自己颈间、湿漉漉的黑发，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他一同点燃的体温和颤抖。
最终，那抵在对方胸膛上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算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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