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呕出的鲜血，在地板上绽开刺目的暗红，将我本就所剩无几的睡意彻底击碎。尽管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一种混杂着惊悸、虚脱和莫名恐慌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像是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我试图深锁的记忆闸门，那些我以为已经平息的、属于过往的灵魂碎片，此刻正在颅内疯狂膨胀、冲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
这个家，这间屋子，此刻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味道。我必须离开。
发动引擎，我驱车汇入了城市午后的车流。窗外阳光明媚，街上熙熙攘攘，假期让这座城市显得格外慵懒而幸福。一对对情侣相拥而过，朋友们聚在街边谈笑，孩子们追逐打闹……这一切的热闹与鲜活，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它们近在咫尺，却与我毫无关联。快乐是他们的，我只有一片荒芜。
将车停在路边，目光被一个卖烤鹌鹌蛋的小摊吸引。鬼使神差地，我买了两串。烤架上滋滋作响的油花，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的温暖。咬下第一口，焦香混合着孜然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味道不错。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转过头，想把另一串递给身边的那个她——就像很久以前，我们总会分享路边的小吃一样。
可身边，空无一人。
动作僵在原地，只有指尖传来竹签微烫的触感。一股巨大的、无声的荒谬感将我淹没。我扯了扯嘴角，对自己说：“挺好，没人抢，都是我的。”
我大口吞咽着，仿佛想用食物填满内心的空洞。可鹌鹑蛋的香味却勾出了更汹涌的酸楚，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滚落，混着调料，尝到嘴里是咸涩的。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车子，身后传来摊主略带得意的调侃：“我操，咱家鹌鹑蛋这么好吃吗？把那小伙都吃哭了……”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我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狭小的、封闭的车厢——那似乎是我唯一能掌控的、属于我的方寸之地。
刚关上车门，准备放任自己嚎啕一场，却发现车窗没关。启动车辆，关闭车窗。引擎和排气在怠速下发出低沉的轰鸣。就在这时，我瞥见路边一个瘦弱的男孩正看向我这里。
他约莫十几岁，衣衫陈旧，眼神里带着怯懦，却又藏着一丝被车辆吸引的光芒。他低声喃喃：“好帅呀……”随即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低下了头。
我这才注意到，他清秀的脸上，赫然带着两块未消的淤青。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迅速擦干眼泪，降下车窗：“你喜欢？”
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然后才怯生生地点点头，没敢说话。
我推门下车，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威胁。“别怕，知道这是什么车吗？”
“阿尔法罗密欧Gt A，”他小声回答，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准确，“很纯粹的性能车。”
我有些意外，笑了笑：“还挺懂行。你多大了？”
“十七。”
“想不想体验一下？”我发出邀请。
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渴望的光彩，但那光芒只闪烁了一秒，便迅速黯淡下去。他低下头，搓着衣角：“不用了，谢谢哥哥。”
“别客气。”我直接拉开了副驾的车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内心的渴望战胜，小心翼翼地坐了进来，身体紧绷，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拘谨。
我重新发动车子，没有急着开动，问道：“如果你有这辆车，最想去哪儿？”
他望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沉默了几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没有想去的地方。”然后，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但是……如果我也有这样一辆车，他们……可能就不会欺负我了。”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那些被尘封的、属于小学时代的灰色记忆，瞬间呼啸而至。
我指了指他脸上的伤：“这是……被人打的？”
我的手刚抬起，想看得更仔细些，他却猛地用手护住头，整个身体恐惧地缩成一团，形成了一个自我保护的本能姿势。
这个动作，让我呼吸一滞。我曾无数次在镜子里，在自己身上，见过同样的恐惧。
“没关系，不怕，告诉哥哥，怎么回事？”我放轻声音，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
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他的故事。他叫刘固，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母亲在熟食店打工。因为家境贫寒，父亲身上总带着洗不掉的汗味，从初中起，他就成了被孤立和嘲笑的对象。起初成绩尚可，但长期的霸凌让他心力交瘁，考上大学已成奢望。
“哥哥，我好羡慕你。”他看着我，眼神纯净而悲伤，“你这车真帅，一定能交到很多朋友吧？如果我家里是这辆车，而不是爸爸的出租车，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笑话我了？哥哥，你的车里香香的，没有汗味……是不是有了好车，就不会被欺负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他那缩成一团的自然反应，他话语里对“车”能改变处境的天真幻想，都像极了当年那个无助的自己。
“你父母……不知道吗？”
“一开始说的。后来……那些学生联合起来，跟我家里人说，是我欺负他们，是我偷他们的钱。”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没有偷钱！我解释了，可他们不信……他们说，别人为什么偏偏欺负你？说的次数多了，没用，我就不说了。反正……忍忍就过去了。”
“忍让是过不去的！”我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语气斩钉截铁，“你的忍让，只会换来他们更变本加厉的欺负！”
这句话，仿佛终于击碎了他强撑的堤防。眼泪瞬间决堤，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边哭边用袖子用力擦脸，生怕弄脏了车内昂贵的翻毛皮内饰。我递给他纸巾，他接过去，哽咽着道谢。
等他稍微平静，我对他说：“如果你的家里人不帮你，以后，你可以来找我。我叫王翼，以后，我就是你哥哥。”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真的吗？哥……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相信我说的话？我爸妈都不信……”
“我相信。”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肯定，“因为，我和你一样，有过同样的过去。我也曾被欺负，直到……我遇到了一个哥哥，他叫胡帆。”
听到另一个名字，刘固愣了一下，他小心地问：“那……胡帆哥哥，你们现在一定是非常好的朋友吧？天天在一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尖锐的疼痛。我沉默了一下，望向窗外流动的街景，轻声说：“他不在了。去了很远的世界。”
刘固很懂事地没有再问，只是小声说：“翼哥，你别难过。他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么厉害，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深吸一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和他互加了微信。“以后，有任何事，随时打我电话。”
带着他在城市中穿行，听着他因为加速和引擎声浪而发出的、发自内心的惊呼与赞叹，我心中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但一种更深沉的压抑感，也随之浮现——原来这个世界从未改变，弱肉强食的法则，无论在哪个角落，都以不同的形式上演着。
送他回到那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居民楼下，他下车后，很郑重地对我鞠了一躬：“谢谢翼哥！我今天真的很开心。”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之前都快走投无路了，想着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就也想离开这个世界了。但遇到你，我觉得……好像还能再坚持一下。”
我没有用空洞的大道理安慰他，只是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胸口，目光坚定：“你的人生，路还很长。听我的话，以后你的成就，绝对会远超过我。”
他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让我稍等，匆匆跑回家，没过几分钟，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将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切好的猪耳朵塞到我手里：“翼哥，这个……我妈做的，很好吃。给你尝尝！”
看着那包还带着体温的熟食，和他脸上真诚又带点羞涩的笑容，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我闻了闻那个猪耳朵的味道，说了一句，这他妈太香了，随即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我又笑了笑：“好，谢谢。回去好好上学，有事联系。”
一脚油门离开，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原地，用力地挥手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又介入了一个少年命运的轨迹。如果当时我忽略了他眼中的光芒，这个孩子，如果没有我或许某一天真的会因为被欺负而选择走向绝路吧？我这么做，算是一件好事吗？做好事，会有好报吗？未来的某一天，我是否也能像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样，拥有平凡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带着这些无解的问题，我将车缓缓驶向归途。
到家不久，手机屏幕亮起，是刘固发来的消息。我以为他会急切地询问如何应对明天的霸凌，但并没有。他问了一个让我猝不及防，却又恍如隔世的问题：
「翼哥，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的梦想？
我在脑海中飞速地掠过许多画面：家人平安，娶一个贤惠真诚的妻子，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一栋带院子的别墅，车库里停满心爱的座驾……但这些纷繁的欲望之下，最核心、最坚硬的内核是什么？
我拿起手机，一字一句地回复：
「让我和我在乎的人，再也不被任何人欺负。」
这，就是我内心最深处，从未改变过的渴望。
很快，他回复过来：「翼哥一定是个能保护身边所有人的大哥！」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所有人”，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复杂的弧度。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微笑表情后，我放下手机，仰靠在沙发上。
胡帆的身影，在记忆中愈发清晰。他那爽朗的笑容，他挡在我身前时的背影，他教会我的道理，他离世时带给我的巨大空洞……一幕幕，如同永不谢幕的电影，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然暗淡。
我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我好像，也开始变得像你一样了，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