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七小河瀑布上方那片被水汽和阳光笼罩的岩架,仿佛一步就从喧嚣的尘世踏入了地脉幽深的门槛。
队伍沿着一条更为崎岖、几乎被疯长的蕨类植物和横倒枯木完全吞噬的羊肠小径,向着传说中更为神秘的九洞天景区方向沉默行进。
空气中的水汽不再仅仅是湿润,而是变成了一种凝滞的、带着泥土和腐殖质腥气的冰凉帷幕,沉甸甸地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瀑布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被一种来自地底深处、更为庞大的寂静所吸纳、吞没。
耳边只剩下脚下小心翼翼踩断枯枝发出的“咔嚓”脆响,鞋底与湿滑碎石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从前方幽暗竹林深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大地沉睡时沉重呼吸般的——
风穿过无数岩洞孔窍发出的、低沉而悠长的呜咽。那声音,不像七小河瀑布那般张扬激烈,却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原始而苍凉的力量。
脚下的路,果然如同苏景明事先预警的那般,变得愈发狰狞难行。一段大约二三十米长、原本依靠山势以原木栈道和粗粝碎石铺就的步道,此刻像是被一头无形的洪荒巨兽狠狠践踏过。
断裂的木板七歪八扭地翘棱着,如同被折断的肋骨,露出底下被山洪冲刷得干干净净、闪烁着不祥寒光的尖锐岩石基床。
那些原本用于固定步道的粗大铆钉,有的被连根拔起,扭曲着裸露在外,仿佛在无声控诉着那场灾难的暴力。
碎石则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像弹片一样溅射得到处都是,最终与浑浊的黄褐色泥浆混合,干涸后凝固成一片片凹凸不平、坚硬如铁的硬壳,行走其上,需要极高的专注力才能避免崴脚或滑倒。
“喏,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就是去年那场鬼知道从哪个龙王庙跑出来的鬼天气,给咱们留下的‘丰功伟绩’!”
走在最前面的江珊珊,一脚深一脚浅地试探着落脚点,语气里像是塞了一团被点燃的湿柴,压抑着熊熊的火气,却又冒着憋屈的浓烟。
她伸手指着前方一处几乎完全塌陷、只能依靠旁边陡峭山壁上几个模糊脚窝和垂下的藤蔓勉强通行的险要路段,声音不由得又拔高了几分。
“去年九月底,那哪里是下雨?根本就是天河决了口子!连着三天三夜,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往下倒!
那山洪,啧啧,像是憋了几千年的怨气,黄浊得像泥浆糊,从山顶上轰隆隆地直冲下来,声音大得吓人,感觉整座山都在发抖!
咱们这刚修好还没捂热乎的步道,在它面前,简直比小孩子搭的积木还不经碰,哗啦一下就垮成了这副鬼样子!”
紧跟在她侧后方的杨老黑,用力地点着头,黝黑的脸膛上每一道被山风刻出的皱纹里,都嵌满了实实在在的心疼。
他补充道,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朴实和沉重:“是啊,景明哥,珊珊局长,你们是没亲眼看到当时那个阵仗。
那水,黄的跟煮过黄连的汤药似的,里面裹着石头、树枝,轰隆隆地往下滚,那声音,震得人心里头发慌!
我们当时在村里,听着这动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哪个不懂事的娃娃或者外来游客不小心蹚进去,那可就……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后怕和无奈。
苏景明沉默着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并非嫌弃地扒拉开步道地基处裸露的、已经被连绵雨水浸泡得有些松软发黑的泥土和碎石。
他仔细捻动着指尖那粘湿的触感,又抬头看了看步道上方因失去植被保护而显得光秃秃、随时可能继续滑塌的坡面,眉头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沉声道,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不仅仅是降雨量超出预期的问题。这基础处理得还是太毛躁,夯土不够实,排水沟的走向和容量也明显不足以应对这种级别的山洪冲击。
说到底,是当初的设计标准定低了,而且施工质量,恐怕也打了折扣。”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却字字戳中要害。
“谁说不是呢!”江珊珊的音调像是被点燃的引线,陡然窜高,她猛地转过身,胸口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微微起伏,显然回忆起一年前那混乱而憋屈的局面,至今依旧意难平。
“雨好不容易刚停,水位还没完全退下去,我就带着局里几个胆大的小伙子,踩着齐膝深的泥水上来查看情况了。
好家伙,一到这儿,我心当场就凉了半截,拔凉拔凉的!立刻,马上!我就掏出手机,给当时全权负责景区管理的、徐氏集团派来的那个王总打电话!你猜他怎么着?”
她刻意清了清嗓子,模仿着一种南方商人特有的、油滑而慢条斯理的推诿腔调,学得惟妙惟肖:“‘哎呦,江局长~不要这么着急的嘛!天灾人祸,老天爷要发脾气,我们凡人有啥子办法咯?
等天气彻底放晴啦,等我们总部那边的专项资金批下来啦,我们一定,尽快!尽快安排修复!’尽快?”
她猛地收回模仿的腔调,恢复了本色,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啐了一口,“我信了他的邪!他那个‘尽快’,怕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她越说越气,手臂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仿佛那个脑满肠肥、只会打官腔的王总就站在她面前。
等着她训斥:“结果呢?我们一等就是两个月!黄花菜都凉透了!游客的投诉电话像催命符一样,快把我旅游局办公室的座机都给打爆了!
这么大的安全隐患摆在眼前,他们倒好,就跟那缩头乌龟一样,就象征性地拉了几条红白相间的塑料警戒带,找了块破木板,用红油漆刷了‘危险!
请勿入内!’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往那一戳,然后呢?然后就彻底没下文了!每次我打电话去催,问进度,那边永远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
‘正在走流程啦’、‘总部最近资金也比较紧张啦’、‘我们会高度重视的啦’!我呸!”她狠狠地跺了跺脚,震得脚下松动的碎石哗啦作响。
“他们那是资金紧张?我看他们是光想着怎么从门票收入、从景区里那几家质次价高的小卖部里往自己口袋里抠钱!
这种需要真金白银投入、还要承担安全责任的硬骨头,他们躲得比山里受了惊的兔子还快!我看他们不是没钱,是那些钱,早就流进了不该流的口袋里,喂饱了那些蛀虫!”
莎玛安静地跟在队伍后面,听着江珊珊这一番夹枪带棒、愤懑难平的控诉,再看看眼前这片被无情自然灾害和更无情的人为懈怠共同摧残过的破败景象,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心底慢慢沉淀。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珊珊话语里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以及在这愤怒之下,更深层次的、源于对脚下这片土地和那些依赖旅游业生存的淳朴村民们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这与她之前接触到的、那个在谈判桌上冷静理智、言辞犀利的江局长形象截然不同,却更加真实,更加有血有肉,也更具冲击力。她不禁下意识地将这里的情况与迪拜对比——
若是在迪拜,任何一个被列为重点的旅游项目遭到如此程度的破坏,恐怕高效的应急机制早已启动,专业的修复团队会以最快的速度进驻。
二十四小时轮班作业,绝不会允许如此触目惊心的破败景象,毫无遮拦地存在长达一年之久。
这里暴露出的管理漏洞和执行力度的涣散,确实让她感到震惊,甚至有一丝……心疼?为了这片本该璀璨的山水,也为了像苏景明、江珊这样真心想做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