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咔哒”，轻微得如同尘埃落定，却在林望的耳蜗深处，引爆了一场无声的雪崩。
时间，在这一瞬被拉伸成了半透明的胶质，粘稠而缓慢。前一秒，苏婉晴温婉沉静的声音还是绝境中的天籁，是汪洋上唯一的灯塔；后一秒，这灯塔的光就被蒙上了一层致命的阴影，天籁变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监听。
这个词像一根冰锥，从林望的尾椎骨直刺天灵盖，让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刚刚干涸的血污，正随着皮肤的紧绷而簌簌开裂。
电话那头，苏婉晴似乎没有察觉，依旧带着几分睡意，重复了一句：“喂？哪位？”
林望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靠在电话亭冰冷的玻璃上，透过满是污垢的表面，看着外面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那些流动的车灯和闪烁的霓虹，此刻在他眼中，都变成了监视着他的、冰冷而无情的眼睛。
挂断？
不行。一个深夜打来又瞬间挂断的无声电话，对于一个处于高度警惕状态的监听者而言，是最高级别的警报。这等于直接告诉对方：我发现你了。
沉默？
更不行。长时间的沉默只会加剧对方的怀疑，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定位这个Ic卡电话亭的位置。
必须说话。必须说一些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能传递出极度危险信号的话。
林望的大脑在万分之一秒内，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强迫自己将那股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压下去，压到最深处。他怀里那本坚硬的账册，像一块烙铁，正隔着衣物灼烧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是市委书记的信任，是无数人的命运，他不能倒在这里。
“喂？说话呀，再不说话我挂了。”苏婉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警惕和不耐。
就是现在！
林望猛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酸腐、铁锈和廉价香烟味道的空气灌入肺里，呛得他一阵眩晕。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让它听起来带着几分酒后的迟钝和尴尬。
“呃……苏……苏部长？”他故意把称呼叫得有些含混，像一个喝多了酒，一时想不起对方全名，又怕叫错的下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林望能想象到，苏婉晴此刻一定皱起了眉头。她太了解他了，林望从不是一个会在深夜打电话说胡话的人，更不会用这种轻浮的语气称呼她。
“林望？”苏婉晴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但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喝酒了？”
“嘿嘿……喝了点，喝了点。”林望干笑两声，身体却因为剧痛和紧张，冒出了一层冷汗，黏腻的汗水混着污泥，顺着额角流下，痒得钻心，“那个……苏部长，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不说吧，心里堵得慌，睡不着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电话亭外。街道上行人稀少，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林望知道，平静的水面下，往往藏着最致命的漩涡。
“什么事？”苏婉晴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林望知道，她一定已经竖起了全部的警觉。
“就是……就是上次，在市委大院食堂，我不小心把……把一碗紫菜蛋花汤，洒您身上那事儿。”林望胡编乱造，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醉意，“您当时说没事，可我这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您那么好的衣服，肯定贵得很……我……我得跟您正式道个歉。对不起，苏部长！”
他说完，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对着话筒，微微鞠了一躬，动作牵扯到脚踝的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达五秒钟的死寂。
林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赌的就是他和苏婉晴之间的默契，赌的是这位官场上的伯乐，能听出这番荒诞不经的醉话背后，那份撕心裂肺的求救。
紫菜蛋花汤？市委食堂？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他用一个凭空捏造的、拙劣的谎言，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刻着密码的石头。
终于，苏婉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语调变得极其微妙，像是在配合一个蹩脚的演员，继续演下去。
“哦……那件事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腔调，但语速却不自觉地放慢了，“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小林啊，你这记性可真好，我都快忘了。一件衣服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成了！
林望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苏婉晴听懂了。她不仅没有戳穿他，反而顺着他的话，将这个不存在的“事实”给坐实了。这番对话，在任何监听者听来，都只是一个喝多了的下属，在向领导进行一次笨拙的、迟到的道歉。
“不不不，那不行。”林望继续扮演着那个醉酒的“愣头青”，“做错了事，就得认。这是您教我的。我现在……我现在就有点犯迷糊，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感觉……感觉跟上次在青云山搞团建，我一个人迷路了一样，周围黑漆漆的，心里头发慌。”
“青云山迷路”，是第二次暗示。那是市里组织的一次活动，林望当时为了照顾一个崴了脚的同事，确实和队伍走散了一小段路，最后还是苏婉晴带着人找到他的。他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有深刻印象的共同记忆，来比喻自己当下的处境——“迷路”、“黑”、“慌”。
电话那头的苏婉晴，呼吸声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
“胡闹！”她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一丝严厉的斥责，但这份斥责，却像一层温暖的外衣，包裹着内里急切的关心，“迷路了就敢到处乱跑？你现在在哪儿？还在‘西边’的老城区瞎转悠吗？”
“西边老城区”，是云州市最混乱、治安最差的区域，也是林望此刻藏身的这片区域的代称。
“是……是啊……”林望含糊地应着。
“大晚上的，那边有多不安全你不知道吗？”苏婉晴的语速加快了，像一个真正为下属担心的领导，“你听着，别动，找个地方待着！我记得……东湖公园的南门，对着市图书馆，那里不是新开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书店吗？灯最亮，人也多，暖气肯定也足。你现在立刻过去，找个角落坐下，看看书，醒醒酒！有什么事，等天亮了，脑子清醒了再说！听见了没有？”
这一连串的话，信息量巨大，却又合情合理。
东湖公园南门，市图书馆对面——一个极其明确的地点。
24小时书店——一个绝佳的庇护所。它全天开放，可以让他安全地度过这个最危险的夜晚；人来人往，让敌人不敢轻易动手；灯火通明，监控密布，这在平时是束缚，此刻却是最好的护身符。
“看看书，醒醒酒”，是让他待在里面，保持冷静，不要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天亮了再说”，是告诉他，救援，会在天亮后展开。
林望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入骨髓的感动。他知道，苏婉晴已经为他规划好了下一步最稳妥的生路。
“好……好……我听您的，苏部长。”他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道，这声音一半是伪装，一半却是真实的情感流露，“我这就过去……看书，醒酒。您……您也早点休息。”
“行了，快去吧。”苏婉-晴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最后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说完，她便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林望缓缓地放下话筒，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靠在电话亭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伤口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重新燃起了光亮。
他推开电话亭沉重而肮脏的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东湖公园，24小时书店。
那是他的诺亚方舟。
他整理了一下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夹克，将那本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账册在怀里揣好，然后一瘸一拐地，准备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去。
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踏入街灯的光晕中的瞬间，一阵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警车，闪烁着红蓝相间的警灯，正从街道的另一头，不紧不慢地匀速行驶过来。
林望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钉在了原地。他闪电般地缩回了阴影里，心脏再一次被高高吊起。
是巧合的日常巡逻？
还是……那通被监听的电话，已经暴露了他的位置？
警车越来越近，车速也似乎在放缓。林望屏住呼吸，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透过墙角的缝隙，死死地盯着那辆车。
他看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的两名警察，正扭着头，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仔细地扫视着街道两侧。
突然，副驾驶座上的那名警察，目光似乎停顿了一下，直直地，落在了他刚刚走出来的那座孤零零的Ic卡电话亭上。
警车，缓缓地靠向了路边，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