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同志，你好。方老在禅房等你，他让我来接你。”
女人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冷静、干练，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如同用刻刀在空气中划出的痕迹，精准地落入林望的耳中。
一瞬间，林望感觉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
这不是陷阱，至少，不是李明华设下的那种粗暴的陷阱。李明华的风格是示威，是封锁，是那辆停在街角的黑色奥迪，用权力的气场直接碾压。而眼前的局面，更像是一场精密的、需要对上暗号才能进入的棋局。
他的【情绪图谱】视野里，女人的头顶上，那枚淡蓝色的[平静]标签稳定得像一块寒冰，而那枚灰色的[等待]标签，在她开口之后，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更加锐利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标签——[考量]。
她不仅在等他，还在评估他。
林望心中飞速盘算。从棋局传话，到城隍庙接头，再到这个神秘女人的出现，每一步都透着一股老江湖的滴水不漏。这显然是方敬全的手笔，既是为了避开李明华的耳目，也是对他这个“传话人”的第一道考验。
如果他刚才有丝毫的慌乱，或者直接转身就走，那么这场会面，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林望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脸上那副属于“历史系学生”的腼腆和局促，被他恰到好处地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种面对师长时的谦逊与尊敬。
“你好，辛苦你了。”他微微点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对方，“我就是林望。有劳带路。”
他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在这样的场合，不该问的别问，是基本的生存法则。他越是镇定自若，对方的[考令]标签就会越快褪色。
女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头顶的[考量]标签，亮度确实减弱了些许。
“这边请。”她没有多言，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带路。
她走在前面，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像一台节拍器，精准地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始终领先林望三个身位，一个既不显得亲近，又不至于疏远的距离。
林望跟在后面，手里还提着那串与此刻气氛格格不入的干辣椒，这件道具反而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让他看起来依然像个误入此地的局外人。
他们穿过庭院，绕过一道刻着“静心”二字的月亮门，走进了一条更为僻静的回廊。廊外是几丛翠竹，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空气里，檀香的味道愈发浓郁，混杂着一丝老木头和旧书卷的气息。
这条路，显然不是普通香客会走的。
林望的内心，已经从最初的警惕，转为了一种深沉的思索。方敬全，这位早已退出权力舞台的老人，却依然能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布下如此缜密的局。他要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干部。
回廊的尽头，是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禅房。房门是那种老式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缕柔和的光线。
女人在门口停下脚步，侧过身，再次对林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方老就在里面。”
林望冲她点了点头，算是致谢。他将那串干辣椒轻轻地放在门边的石阶上，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角，这才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门开了。
禅房内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没有奢华的陈设，只有一桌、一椅、一蒲团。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的墨香，甚至盖过了檀香。
一位身穿灰色对襟唐装的老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前。他身形清瘦，头发花白，但腰背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棵苍劲的松树。
他似乎正专注于书案上的什么东西，连林望推门的声音，都没有让他回头。
林望没有贸然开口打扰，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上面铺着一张宣纸，旁边摆着笔墨纸砚。老人手里没有拿笔，只是静静地看着纸上的一副残局。
那不是书法，也不是画，而是一副围棋的棋谱。黑白二子，交错纵横，已经杀至中盘，局势胶着，白子被黑子重重围困，看似已是死局，却在角落里留着一个不易察觉的“眼”，暗藏生机。
“你看这盘棋，白子，还有活路吗？”
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老人依旧没有回头，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林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沉静地看着那副棋谱。大脑飞速运转，【关系链】中关于云州市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图，与眼前这盘棋局，瞬间重叠。
被围困的白子，是此刻的赵书记，是代表改革力量的他们。而那气势汹汹、步步紧逼的黑子，则是以李明华为首，盘根错节的本土势力。
“有。”林望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老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缓缓转过身来。
直到此刻，林望才看清了他的全貌。方敬全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丝毫不见浑浊，反而像鹰隼一般，锐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的头顶上，悬浮着几枚标签：深蓝色的[审视]，灰色的[考量]，还有一抹几乎难以察白的，带着期盼意味的[希冀]。
“哦？”方敬全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鼻音，指了指棋盘，“活路在哪？”
“活路不在棋盘之内。”林望的目光从棋谱上移开，直视着方敬全的眼睛，“白子被困，是因为下棋的人，只盯着眼前的棋盘。想要破局，就必须跳出这方寸之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黑子势大，看似无懈可击，但它的根基，是建立在‘围’这个字上。它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围困白子，却忘了，棋盘之外，还有执棋的手，还有观棋的人，还有决定这盘棋胜负的规则。”
方敬全眼中的[审视]之色，终于开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真正的欣赏。
他没有想到，赵书记派来的这个年轻人，不仅有胆识，更有这份超越年龄的格局和眼光。他说的，正是此刻云州的症结所在。李明华看似强大，但他所有的动作，都是在规则之内，用旧有的利益网络，去围剿新来的力量。可一旦有人敢于掀翻棋盘，用规则之外的力量去冲击，他那看似坚固的壁垒，便会瞬间崩塌。
“好一个‘活路不在棋盘之内’。”方敬全缓缓点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赵书记没有看错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
他头顶的[考量]标签彻底消失，那抹[希冀]则变得明亮起来。
方敬全走到一旁的茶台边，亲自提起一把紫砂壶，将一杯早已沏好的、色泽金黄的茶水，推到林望面前。
“尝尝，城隍庙后院那棵老银杏的叶子，秋天霜打之后采的，一年就那么一点。”
林望双手接过茶杯，杯身温热，一股清冽的香气沁入心脾。他知道，这杯茶，意味着他已经通过了考验，正式被接纳为“自己人”。
“谢谢方老。”
“坐吧。”方敬全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林望依言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赵书记让你来找我，想必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方敬全开门见山，不再绕圈子，“周海的案子，牵扯到了李明华，但你们手上，缺一把能直接指向他的钥匙，对吗？”
“是。”林望点头，“我们查到周海有一笔巨额资金去向不明，可能与李市长有关，但所有的线索，都在一个叫张大虎的商人那里中断了。”
“张大虎……”方敬全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这只虎，当年还只是一只猫。是我看着他，一步步被李明华喂养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林望的心头猛地一跳，他知道，最核心的部分要来了。
方敬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那满院的竹影。
“李明华在清河区发迹，靠的不是政绩，而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狠，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另一样，是‘干净’。”
“干净？”林望有些不解。
“对，就是‘干净’。”方敬全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从来不自己经手。脏活，都由别人来干。他就像一个穿着白衬衫走在泥地里的人，衬衫永远一尘不染，因为他脚下，有无数个甘愿为他趟平泥潭的人。张大虎，就是其中最重要，也是最早的一个。”
他放下茶杯，从书案的笔筒里，取出了一支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毛笔。那支笔的笔杆，是暗红色的木头，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得十分光滑，包浆温润。
他将毛笔递到林望面前。
“你说的那些账本、资金流水，李明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想用这些东西扳倒他，比登天还难。”
“真正的钥匙，不是物证，而是人证。”
方敬全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盯着林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去找一个人，清河区环卫所的退休所长，叫孙国富。找到他，什么都不用说，就把这支笔，给他看。”
“他看到这支笔，自然会明白一切。他那里，有李明华第一笔‘不干净’的原始证据。那不是一笔钱，而是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