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望川就醒了。他睡在客房的榻榻米上，铺盖柔软舒适，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昨晚餐厅里那种冰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尴尬感觉，好像还留在空气里。
他听见隔壁三浦的房间很早就有了动静，轻轻的脚步声，还有关抽屉的声音。没过多久，走廊里传来三浦压低的声音：“妈，我出去一趟，中午不一定回来。”
绫子阿姨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朦胧：“这么早？不吃早饭吗？”
“不吃了，约了人。”三浦的声音很快远去，接着是下楼梯和玄关开门关门的声音。
宅子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望川躺了一会儿，也爬了起来。推开客房的拉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阳光透过窗格在地上画出斜斜的格子。
他走到楼下，看见绫子阿姨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餐桌上摆着两份碗筷，只有两份。
“望川君，起来啦？睡得还好吗？”绫子阿姨转过身，脸上带着笑，但望川觉得那笑容后面有点疲惫，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
“很好，阿姨，给您添麻烦了。”望川赶紧说。
“哪里的话。来，吃早饭吧，海斗一早就跑出去了，就我们两个。”绫子阿姨把煎好的鱼和味增汤端上桌。
早餐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望川默默地吃着，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找点话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能感觉到，绫子阿姨也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会看一眼三浦平时坐的那个空位置。
吃完早饭，望川帮着收拾碗筷。绫子阿姨洗碗，望川就用干布擦干。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成了厨房里唯一的声音。
收拾妥当，绫子阿姨泡了一壶茶，用的是深色的陶壶，壶嘴冒着丝丝热气。“望川君，到客厅坐坐吧？”
“好。”望川跟着她走到客厅。客厅是和式的，中间放着矮桌，地上是干净的榻榻米。阳光正好照进来，暖洋洋的。绫子阿姨跪坐在垫子上，给望川倒了一杯茶。茶汤是清澈的淡绿色，散发出淡淡的烘焙过的香味。
望川双手接过茶杯，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很暖和。他小口抿了一下，有点苦，但回味有点甘甜。
绫子阿姨没有立刻喝茶，她双手捧着小小的茶杯，目光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好像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客厅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院子里偶尔几声鸟叫。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清楚。
“望川君，”她抬起头，看着望川，眼神很柔和，带着一点歉疚，“昨天晚上的事，让你见笑了。”
“没有的事，阿姨。”望川连忙摇头。
“海斗他……和他父亲，一直都是这样。”绫子阿姨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讲述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好像两头脾气都很倔的牛，谁也不肯先低头。”
望川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又喝了一口茶。
“海斗小时候，不是这样的。”绫子阿姨的目光又移开了，好像透过墙壁，看到了过去。“他小时候很安静，特别聪明。别的孩子还在玩游戏的时候，他已经能看懂他父亲书房里那些厚厚的汽车工程书了。”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他学东西太快了，学校里的课程根本跟不上。小学只读了三年，就跳级去了中学，然后是高中……别人需要花六年、十年学的东西，他好像轻轻松松就学会了。才十六岁，就把大学里计算机的东西都学完了，拿到了那个……硕士学位。”
望川听着，心里有些惊讶。他知道三浦前辈是技术天才，但没想到厉害到这个程度。
“他父亲……彰弘，从小就对海斗期望很高。”绫子阿姨的语调低沉了一些，“他觉得海斗有这样的天赋，就是为了将来接手家里的公司准备的。从海斗很小的时候，就给他安排好了每一步路，读什么书，上什么课，交什么样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目标。”
她停了一下，端起茶杯，但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温度。“海斗一开始，好像也没什么不满。他觉得那些复杂的公式和代码很有意思，能沉浸在里面好几个小时。但是，慢慢地，我感觉到他不太一样了。他话变得更少，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发呆。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
客厅里的阳光移动了一点，照亮了矮桌上的一道木纹。
“拿到硕士学位那天，家里本来准备了庆祝的。”绫子阿姨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涩意，“彰弘很高兴，觉得海斗终于完成了第一步，可以进公司开始熟悉业务了。那天晚上，就在饭桌上，彰弘把接下来的安排都说了出来，先去哪个部门实习，几年后做到什么位置……说得清清楚楚。”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海斗一直低着头吃饭，没说话。直到彰弘说完，问他有没有意见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望川君，我从来没见过海斗那种眼神，像是……像是被关了很久的小鸟，终于忍不住要撞笼子了。”
“他放下筷子，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他说：‘我不去公司。我对汽车没兴趣。’”
“彰弘当时就愣住了，然后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问海斗，不去公司想去干什么？海斗说，他找到了一个地方，能用他的计算机技术做点‘有意思’的事情。他没具体说，但彰弘一下子就猜到了，肯定是跟那些新成立的、对付怪兽的部门有关。”
接下来的故事，绫子阿姨说得有些艰难，时不时要停顿一下。
争吵爆发了。三浦彰弘认为儿子浪费天赋，去从事危险又不稳定的工作，是叛逆和不懂事。三浦海斗则坚持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顿饭不欢而散。第二天，海斗就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背包，离开了家。再后来，绫子阿姨才知道，他加入了UdF。
“彰弘气坏了，”绫子阿姨摇着头，“他觉得海斗是故意跟他作对。他动用关系，找到了UdF远东支部的电话，直接打了过去。他亮明身份，要求和海斗通话。”
绫子阿姨模仿着当时彰弘严厉的语气：“‘马上给我退出那个地方，回家来！’”
“海斗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没有同意。彰弘更生气了，他又打电话给当时的负责人，就是现在的藤宫队长。”绫子阿姨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跟藤宫队长说，他是三浦海斗的父亲，代表海斗同意离职，要求UdF立刻开除他。”
望川可以想象那个场景，队长接到这种电话该有多为难。
“后来，藤宫队长把电话交给了海斗。我就在旁边，听着海斗对着电话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不会回去的！’然后，彰弘他……”绫子阿姨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出了‘你要是执意留在那里，我们就断绝关系’这种气话。”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阳光好像也没那么暖和了。
“海斗他……在电话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说：‘好。’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绫子阿姨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这个家。只有我，偶尔给他打电话，他也会接，问问我的身体，说几句他在队里很好，让我不用担心……但关于他父亲，他一个字都不提。”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把积压在心里很久的东西终于吐出来一点。“其实，彰弘他……每次电视新闻里播放UdF和怪兽战斗的画面，他都会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死死地盯着屏幕看。尤其是看到有队员受伤或者战机被击中的消息，他晚上都会睡不好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是担心海斗的，只是他那个脾气，太倔了，又是做父亲的，拉不下脸来主动联系儿子。”绫子阿姨看着望川，眼神里带着恳求，“望川君，你在队里，和海斗是队友。阿姨能不能拜托你……有机会的话，帮忙劝劝他？他们父子俩，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吧？”
望川看着绫子阿姨带着泪光的眼睛，手里捧着的茶杯已经没那么烫了，但那份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上。他想起三浦前辈在基地里总是对着电脑屏幕沉默的样子，想起他房间里那些冰冷的机器和杂乱的电线，又想起昨天晚饭时那场冰冷的冲突。
他好像有点明白，三浦前辈那份近乎孤僻的专注和冷静背后，藏着什么样的过去了。
“阿姨，”望川放下茶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试试看的。”
绫子阿姨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稍微轻松点的笑容，虽然眼睛里还有水光。“谢谢你，望川君。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她又给望川倒了一杯茶。茶香再次弥漫开来，但这一次，望川觉得这茶味里，好像多了一丝说不清的苦涩。
窗外的阳光更亮了些，院子里树影斑驳。宅子很大，很安静，但望川却觉得，这安静下面，藏着太多没有说出口的话和化解不开的结。他坐在那里，看着茶杯里慢慢沉下去的茶叶，很久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