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栏前的人越聚越多。小林贴上去的涉案人员名单被晨风吹得发卷，孙宏的名字用红笔圈在最上面，下面密密麻麻列着三十多个名字，从开发区科员到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职务高低错落。
周正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攒动的人头。赵强的电话打进来，背景里有争吵声。
有几个家属在纪委门口闹，说我们冤枉人。赵强的声音带着疲惫。
把证据复印件给他们看。周正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水汽在杯口凝成白雾。孙宏的账本，银行流水，还有他们自己签的字据，一样都不能少。
赵强应了声，又说。省城政协副主席刘文涛的案子有突破，他交代去年帮王建军的儿子在省城拿了块地，价格比市价低一半。
周正的手指在窗台上划了道痕。这块地的开发商是谁？
是宏达地产，老板是刘文涛的内弟。赵强说。我们查了土地出让金，只交了三成，剩下的拖着没给。
让国土部门发催缴通知，三天内不交齐，按规定收回土地。周正喝了口热水，喉咙里的干涩稍缓。另外，查宏达地产在江州的项目，有没有违规。
挂了电话，小林端着一叠文件进来。周市长，这是各部门报上来的自查报告，住建局还有三份没交。
周正翻开最上面的发改委报告，里面夹着张便签，是主任张涛写的，说发现产业园区有两个项目环评手续不全，却已经开工半年。
让张涛过来。周正把便签折起来塞进抽屉。
张涛进来时，额头上渗着汗。他手里捏着个保温杯，手指在杯盖上转来转去。
那两个项目，是谁批的。周正把报告推过去。
张涛的喉结动了动。是……是王建军书记签的字，当时说要赶工期，让我们先开工后补手续。
周正翻开项目备案表，上面的开工日期是去年九月，正好是孙宏给王建军转账五十万之后。他用红笔在日期上画了个圈。
现在补了吗？
还没。张涛的声音低下去。负责环评的科室主任上个月退休了，接手的人说材料丢了一部分。
周正拿起电话打给环保局局长。让你们的人立刻去产业园区，那两个没环评手续的项目，马上停工。
放下电话，他看着张涛。你这个发改委主任，是干什么的？明知违规不制止，等着出了人命再上报？
张涛的脸瞬间白了，手一抖，保温杯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裤脚。他慌忙去捡，手指被碎瓷片划出血，滴在锃亮的地板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周正没看他。写份深刻检查，下午下班前交上来。还有，把丢失的环评材料找回来，找不到，你就自己去纪委说清楚。
张涛点头如捣蒜，捂着流血的手出去了。小林进来收拾碎片，说秦筝少校在楼下，说有东西要交。
让她上来。周正把备案表放进档案袋。
秦筝穿着常服，军靴上沾着泥，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她把袋子放在桌上，里面是叠照片，都是部队医院分院选址地的现状。
我们的工程队明天就能进场，但周边有几户村民不肯搬。秦筝指着照片上的几间瓦房。他们说补偿款太低，要按商业区的标准算。
周正拿起照片，瓦房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被人用红漆打了叉。补偿标准是按市里的文件定的，不可能改。他翻到最后一张，照片角落有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在和村民说话，侧脸有点眼熟。
这个人是谁？
秦筝凑过来看了看。是国土局的拆迁办主任，叫刘勇。昨天我们去协调，他也在。
周正想起孙宏的名单里有刘勇的名字，记着收了五万块好处费。让赵强查一下刘勇，看看他和这些村民有没有利益往来。
秦筝点头，目光落在周正的手腕上。你的表停了。
周正抬手看了看，确实，时针卡在三点十分。昨天忙得忘了上弦。
秦筝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银色物件，放在桌上。是个表链，比他现在戴的细一些，接口处刻着个小小的军徽。
我爸的老东西，戴着顺手。她的手指在桌沿上蹭了蹭。
周正拿起表链，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他解开旧表链，换上新的，长度刚好。
谢了。
秦筝的耳朵有点红，转身看向窗外。听说刘文涛被查了？
周正嗯了一声。还牵扯出一个副省长，钱立伟。
秦筝猛地回头。钱副省长？他分管交通和住建，我们医院分院的规划许可证，还在他手里压着。
周正皱眉。压了多久？
快一个月了。秦筝说。我们后勤的人去问，他的秘书说要研究研究，一直没下文。
周正翻开桌上的通讯录，找到钱立伟的号码。他没拨号，手指在号码上敲了敲。刘文涛交代，钱立伟帮宏达地产拿过三次地，每次都有好处费，最少的一次是两百万。
秦筝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要不要把这个情况报给省纪委？
周正摇头。等赵强把证据固定好再说。他拿起外套。你跟我去趟产业园区，看看那两个停工的项目。
车到园区时，环保局的人正在贴封条。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在和执法人员争吵，看见周正的车，立刻迎上来。
周市长，不能停啊，工人的工资还等着发呢。男人脸上全是汗，安全帽下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
你是项目负责人？周正看着他胸前的工牌，上面写着李明，宏达地产项目经理。
是。李明搓着手。我们跟园区签了合同，年底必须完工，这一停，违约金我们赔不起。
周正没理他，走到工地入口，看着堆在路边的钢筋。钢筋上的标牌模糊不清，看不出生产厂家和型号。
这钢筋合格吗？
李明的脸色变了。合格，肯定合格，我们有检测报告。
拿来我看。
李明支支吾吾地说报告在公司，没带来。周正朝执法人员使了个眼色，执法人员立刻爬上料堆，抽了几根钢筋样品。
送去检测中心，加急。周正看着李明。如果不合格，不仅要停工，还要追究你们的责任。
正说着，赵强的电话打过来，声音里带着急意。周市长，刘勇跑了，我们去他家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家里搜出二十多万现金。
周正的目光扫过李明。刘勇和你们项目有什么关系？
李明的腿一软，差点跪下。他……他帮我们协调过拆迁，我们给了他十万块辛苦费。
周正拿出手机，给秦筝看了张照片，是刘勇和村民说话的那张。他是不是还撺掇村民闹事？
是。李明点头。他说只要村民不同意，就能逼着市里提高补偿款，我们给他的好处费也能多要点。
周正转身往车边走去。赵强，发协查通报，通缉刘勇。另外，查宏达地产的资金链，看看有没有挪用项目资金的情况。
车刚开出去，秦筝的电话响了。她接了几句，挂了之后说。省军区纪检处刚才收到举报，钱立伟去年以考察为名，去国外玩了半个月，费用是宏达地产出的。
周正看着窗外掠过的厂房。把举报材料转给省纪委，顺便提一句，产业园区这两个项目，可能用了不合格的钢筋。
秦筝拿出手机发信息，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我爸说，钱立伟是前省长的人，现在前省长虽然退了，但在省里还有不少关系，查他要小心。
周正嗯了一声。陆书记早上打电话，让我放手查，不管牵扯到谁，都不能手软。
车到市政府，秦筝要下车，被周正叫住。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便饭。
秦筝愣了一下。晚上有个会，可能要到八点。
我等你。周正看着她。就在对面的小饭馆，他们的红烧肉做得不错。
秦筝点头，推开车门。军靴踩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回头看了一眼，周正正望着她，眼神比平时柔和些。
周正回到办公室，张涛的检查已经放在桌上。字迹潦草，通篇都是检讨自己工作失误，没提王建军半个字。他拿起笔，在末尾写了句“避重就轻，重写”，让小林送回去。
刚坐下，陆青云的秘书打来电话，说陆书记晚上要听江州案件的汇报，让他准备材料。
周正翻开档案袋，把刘文涛和钱立伟的线索整理出来，用红笔标上重点。赵强又发来信息，说宏达地产的账户被冻结了，查出有三笔大额转账，收款方是钱立伟的儿子。
他把信息转发给陆青云的秘书，想了想，又给秦筝发了条信息，说晚上可能要晚点，让她不用等。
秦筝很快回了个好字，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周正看着那个笑脸，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傍晚，省纪委的人来了，带来了钱立伟被采取措施的消息。带队的是副书记，他把一份文件递给周正。钱立伟交代，他还帮孙宏在省城拿过一块商业用地，手续全是伪造的。
周正翻开文件，上面附着土地出让合同，签字的是省城国土局局长。他拿起笔，在局长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这个人，也得查。
副书记点头。我们已经派人去了，估计今晚就能有结果。
汇报会开了三个小时。陆青云听完周正的汇报，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江州的案子，是今年省里反腐的重点，要一查到底。他看着周正。下一步，要把民生工程抓起来，不能因为查案子，耽误了老百姓的事。
周正点头。养老服务中心已经整改完，下周就能投入使用。部队医院分院的拆迁，我们加派人手，争取月底前完成。
陆青云嗯了一声。你父亲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让你别顾虑他的面子，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周正的喉结动了动。我知道。
散会时，已经快十点了。周正走出省委大楼，冷风吹得他缩了缩脖子。手机响了，是秦筝。
她的声音带着困意。汇报完了吗？我在小饭馆等你，老板把红烧肉给你留着了。
周正的心一暖。马上就到。
小饭馆里没什么人，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秦筝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两碗米饭，都用碗盖着。她穿着便装，牛仔裤配着白色毛衣，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看见周正进来，她把一碗米饭推过来。快吃吧，还热着。
周正坐下，夹了块红烧肉，入口即化。他抬头，看见秦筝正看着他，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今天谢谢你。周正说。要不是你提供的线索，钱立伟的案子可能还得拖一阵子。
秦筝摇摇头。我们本来就该互相配合。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周正碗里。多吃点素的，总吃肉对身体不好。
周正笑了。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秦筝的脸有点红，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爸让我问你，周末有空吗？他想请你去家里吃饭。
周正的筷子顿了一下。你父亲……想见我？
秦筝点头。他说听了江州的事，觉得你这个人挺靠谱的。
周正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慌，又有点甜。他夹起碗里的青菜，慢慢嚼着。好，我有空。
吃完饭，周正送秦筝回部队。车到门口，秦筝解开安全带，忽然凑过来，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动作很快，像羽毛划过，带着点米饭的香气。
她推开车门，几乎是跑着进了大门，军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周正坐在车里，摸着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留着她的温度。他拿出手机，赵强发来信息，说刘勇在邻省被抓住了，他交代收了宏达地产五十万，还帮钱立伟的儿子在江州揽过工程。
周正把信息删了，发动车子。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秦筝刚才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又扬了起来。
明天，又会是忙碌的一天。但此刻，他的心里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