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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的秋夜,寒意已然刺骨。

宵禁时分,平整宽阔的街道上只有巡夜的兵士和打更的更夫。

朔风卷着戈壁滩上的沙尘,敲打着街坊居户紧闭的大门,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停…”

随着魏铭臻那一声雄浑的嗓音,车驾缓缓停了下来。

随即外面响起甲片摩擦和兵士踏步的动静。

车厢内的楚潇潇与李宪对视一眼,双双默契地收敛了方才谈论机密时的凝重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楚潇潇依旧是那个清冷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理寺主事,而李宪则又挂上了几分皇孙独有的矜贵和看似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的慵懒。

“王爷,楚大人,凉州刺史府到了…”魏铭臻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李宪一把掀开车帘,夜晚干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吹得桌子上的烛火摇晃不止。

刺史府衙门前灯火通明,两盏硕大的灯笼在屋檐下轻轻摇晃,照着门外肃立如林,甲胄鲜明的左威卫兵士。

队伍最前方,韩猛面无表情地指挥着兵士列队两侧,脸上的表情在夜幕的遮掩下晦暗不明。

两人先后下车,在魏铭臻和金吾卫的簇拥之下,踏着地上的青石板,来到了府衙门前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之前。

楚潇潇抬头望向匾额上“凉州刺史府”五个鎏金大字,在摇曳的灯笼光影之下,字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的深青色锦缎官服在风中猎猎作响,愈发衬出她清瘦的身姿,面容在西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白皙,脸上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表情。

微微侧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透过这重重夜幕,看清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连续的奔波,数次遇袭,重伤初愈,种种惊险的过往,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疲惫,反而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坚毅的神采。

李宪寸步不离跟在她的身后,依旧是那副京城皇亲贵胄,世家公子哥的派头,锦袍玉带,玉骨折扇,扇面上吴道子的天王图在昏暗的光影下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下车之前脸上挂着的慵懒此刻更加浓厚,站在刺史府门口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躯,余光瞥了眼在一旁发号施令的韩猛,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这位郭荣身旁的副将,一路上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多的言语,更没有和他人交流一句,就如同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锋芒未露,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魏铭臻紧紧跟在两人身后,目光扫视着府衙前神情肃穆,铠甲森严的左威卫兵士,握着刀柄的右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刺史府衙近在眼前,绝对不能在最后的时刻出任何意外。

因小七事先已有通传,不过片刻光阴,刺史府中门大开,凉州刺史元振威带着几名属官快步出迎。

此人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瘦,一缕长须梳理得整整齐齐,身着深绯色官袍,头戴黑色幞头,标准的朝廷四品大员装扮。

“下官元振威,参见寿春王殿下,楚大人,白日里得到您二位已到凉州的消息,下官与僚属一直在此等候,未见身影,眼见天色已晚,便让下官们都回去了,却不知殿下夤夜到访,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元振威几乎是一溜小跑来到李宪身前,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微颤。

而就在他抬头瞬间,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之下,楚潇潇发现了一丝竭力掩饰的慌乱,尤其是在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和寿春王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惧。

是因为自觉怠慢了自己和王爷而感到恐惧?

还是…他与本案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元刺史不必多礼…”李宪随意地摆了摆手,脸上那股散漫慵懒的劲头愈发明显,目光若有若无地看了眼他身后的几人,“案子要紧,楚大人身负皇命,探查案情费了些时辰,让元大人久等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元振威连连躬身,脸上满是歉意,“殿下与楚大人心系要案,下官敬佩…西北一路风沙极大,快请入内,厅内已备好热茶,驱驱寒气。”

说罢,他当即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弓着腰恭敬地将二人让进府内。

李宪回头看了看楚潇潇,“走吧,潇潇,已经让元大人等了一天了,再拖下去,岂非辜负了元大人的美意。”

而后转头望向站在台阶右侧的韩猛,高声道:“韩将军,一路护送辛苦了,一起进去喝杯热茶吧…”

韩猛闻言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保持着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抱了抱拳,“禀王爷,末将接到的军令是护送您和楚大人到凉州城便返回大营,就不叨扰元大人了,您二位好生歇息,末将这就回去复命。”

李宪颔首,眼珠转了两圈,“那好吧,韩将军一路小心,回去代本王与郭大将军道声谢。”

韩猛翻身上马,拉着缰绳再次拱了拱手,“王爷,楚大人,这八百人的护卫队,大将军临行前特别言明,殿下曾让他调派人手,末将依令将这八百人及郭校尉留在这里,负责您二位出行的护卫,还望殿下和楚大人赏光,莫要驳了大将军的面子。”

李宪刚想说什么,却见楚潇潇抱了抱拳,“回禀大将军,就说本使与王爷先行谢过,待案情查明,这八百人一个不少地给大将军还回去。”

随后,李宪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刺史府。

而楚潇潇在踏过门槛时,瞥见马背上韩猛一双虎目中转瞬即逝的一抹厉色,心中虽有惊疑,但却没有多想。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对郭荣及其心腹更深的怀疑,带着对眼前这位凉州刺史不知所以的疑虑,也带着必须尽快联系到沈括的紧迫感,跟在李宪身后,踏入了这个尚且不知是安全,还是危机四伏的刺史府。

而这一切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对现有线索更深的挖掘之中,与沈括可能会提供的关键信息之内。

跨过刺史府的门槛,楚潇潇的身姿不由得挺直了几分,眼中的决绝也比先前更加盛了些许。

前方的路如何,不清楚,但自己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便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

穿过前庭,一行人来至灯火通明的花厅。

厅内的陈设典雅朴素,炭火盆烧的正旺,驱散了秋夜几人的寒凉。

“哎呀,真暖和啊,西北的温度真低…”刚一踏入厅内,李宪便迫不及待地来到火盆前,将双手悬于上方,烘烤着自己冰凉的身躯。

“西北不比神都,四周都是戈壁滩,初秋时节温差便已很大,殿下和楚大人先暖和片刻,下官这就命人上茶。”

随后便来到门口,吩咐下人将煮好的热茶端来。

几息之后,府中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热气腾腾的香茗,旋即躬身退下,并细心地将厅门掩上。

此时的花厅内,除了楚潇潇,李宪和元振威,便只剩下站立在离线身后的魏铭臻,还有…一位自始至终都默不作声,如同空气人一样的,坐在元振威下首角落的一名官员。

此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普通,身材稍显臃肿,身着浅绯色官袍,低眉垂首。

他自进门后便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专注于自己脚边的一方地砖,安静地连呼吸时起伏不定的胸膛都看不出来。

楚潇潇的视线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微动,此人太过安静,安静的有些反常。

元振威既然将他留在厅内,自然地位不低。在这凉州地界上,能着此色官服,不是凉州长史,就是凉州司马这等仅次于刺史的官职。

在如此场合,见到寿春王和自己这个钦差,他竟然一言不发,好像就是这厅中一盆非常不起眼的花束一般,绝不简单。

不过,她并未急于开口询问此人的身份,也没有与元振威说其他,只是自顾自地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汤上面的浮沫,动作轻微舒缓,眼眸低垂,此刻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手中这盏茶中。

李宪见她不言,虽有疑惑,但也乐得清闲,直接将身体往后靠了靠,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姿态,还有闲心打量了一番刺史府这花厅内的布置。

只是眼角的余光,同样落到了那个角落中默不作声的浅绯色身影,他瞬间对楚潇潇的行为了然。

中央摆放的火盆中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更把厅内寂静的环境衬得落针可闻。

这种无声的沉寂,让坐在一旁的元振威倍感压力…一个是当朝的亲王,圣眷正浓,一个是皇帝派来的钦差,手握生杀予夺之权,这两个人…哪一个他也惹不起,更不能有丝毫怠慢。

此刻这二人都不说话,态度莫测,他这个做刺史的,心中只觉得备受煎熬,在这仲秋寒凉的夜间,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元振威有些坐不住了,他干咳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缓和厅内有些微妙且令人窒息的气氛。

“殿下,楚大人,一路不远千里从洛阳来到西北,甚是辛苦,说起来,下官在半月前便已接到朝廷文书,言明殿下与楚大人不日将抵达凉州察查大案,只是…算算日程,似乎比预想的晚了几日?”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眼睛时不时瞥看着两人,想找个话头,打破这份沉默,“可是在途中遇到了事情,故而有所耽搁?”

李宪闻言,侧着头看了看楚潇潇,见她依旧垂眸拨弄着茶沫,小口品尝着香茗,丝毫没有接元振威话头的意思,自己便懒洋洋地接道:

“噢…快到凉州的时候,本王忽然想到山丹马场就在附近,便顺道去看了看,选了两匹上乘的大宛驹,因此耽搁了些日子。”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去游玩,给自己挑选良驹。

可谁知,当元振威听到李宪的话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声音陡然高了几分,说话间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山…山丹马场?殿下…去那里是…为了?”

“嗯?怎么?”李宪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元大人似乎很关心山丹军马场啊…还是说那地方…本王去不得?”

“不不不…下官绝非此意…”元振威连忙摆手,额头上刚刚退下去的冷汗此刻又冒了出来,眼睛也不敢直视李宪带着玩味的眼神,慌忙解释着:

“只是…只是山丹地处偏僻,又是军机重地,殿下身份尊贵,亲涉险地,下官…下官是担心殿下的安危…”

他一边说着,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眼神飞快地向那个穿着浅绯色官服男人的方向瞟了一眼。

而楚潇潇虽然一直在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但余光却紧紧盯着那个人,当元振威的目光看向那人时,楚潇潇自然清晰地看到了这个细小的动作。

她心中冷笑,终于放下了茶盏,白瓷的杯托在桌面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让元振威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抬眼,凛冽的目光直接瞪着元振威,不再给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元大人,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本使奉旨查办‘洛阳骸骨案’,所有的线索皆都指向了凉州…”

听闻这一句,元振威的身躯忍不住颤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白:“凉…凉州?这…下官惶恐,凉州一直太平如初,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知您是找到了什么线索,竟能牵连到我凉州,还望大人明察。”

“运河洛阳段中,掘出几具骸骨,上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异域符文…”

楚潇潇面沉似水,看不出任何情绪和表情,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在元振威的耳朵里,

“这些符文,经鸿胪寺的译语人破译,最终发现乃是突厥人用于传递军中密令的古突厥文,而其内容…特意标明了‘凉州马场’、‘三十俊驹’这样的信息,所以,皇上这才将本使派来西北,彻查此案。”

她每说一个字,元振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当听到“突厥密文”和“凉州马场”的时候,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也有意无意瞥向那个着浅绯色官袍的人,随后强作镇定地说道:

“竟然有此事?突厥文…哼,这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王爷,楚大人,下官治下的凉州…”

“陷害?”还不等元振威将话说完,楚潇潇直接出言打断了他,声音虽依旧平稳,但其中冰冷的意味已悄然出口。

“那山丹军马场内,前几日被人用慢性毒草谋害的大宛驹,监牧使孙康孙大人也在两日后被人毒杀,难道…这些都是元大人口中的栽赃陷害吗?”

“什么?孙…孙牧监…他…”元振威猛地站起身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官靴和下摆,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就那样愣在了当场,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他…他死了?这…这怎么可能啊,他…他…前几天…还…还…来刺史府…汇…汇报工作…”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满眼惊恐地看着楚潇潇,而后又转向那个角落中的人,既像是寻求帮助,又像是从他身上求证什么似的。

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也无法忽略那个角落里的存在,也不管李宪和楚潇潇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慌忙对着那浅绯色衣服官员的方向拱了拱手,“盛长史…您看这…”

李宪和楚潇潇一齐朝着元振威拱手的方向看去,眉头微微蹙起,李宪的脸上顿时有些不悦。

一个堂堂封疆大吏,朝廷正四品凉州刺史,却对着五品长史作揖,实在是搞笑。

但他看到楚潇潇平静的面部时,也知道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自然忍着心中的不爽,看着眼前这个人。

被点到名的浅绯色官服的那个人,元振威口中的“盛长史”,终于在此刻缓缓抬起头。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虽然看上去比较浑浊,但却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隐隐还透着些许冷漠。

正常人在听到朝廷军马场的良驹和监牧使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人毒杀,大抵都是和元振威反应一致,或惊慌,或恐惧,或不知所措,但绝不是这位“盛长史”这般沉着冷静,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又似乎死去的人不值得他惋惜。

“盛长史”没有言语,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失态的元振威,那道目光让楚潇潇看不出什么,却让元振威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噤声,只剩下重重的喘息声。

这时的楚潇潇也发觉有些不对,元振威作为凉州刺史,无论是从品秩或实权,都远高于长史,怎会对着一个长史如此畏惧,莫非…

还不等她多想,那位“盛长史”缓缓站起身,对着自己和李宪这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声音略带沙哑,“下官…凉州长史盛祎,见过寿春王殿下,见过楚大人…”

此刻,他才算正式表明了身份。

楚潇潇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但所有的重心却依旧锁定在元振威身上,继续向他施压:

“孙康之死,暂且不论,可那些军马,吃了混有毒草的草料,毒发身亡,就在你这凉州地界上,元大人,你这父母官,营田署又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事先就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还是说…听到了,不敢管?或者…”

她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元大人珍惜自己头上这顶乌纱,不想管…”

楚潇潇这一番话可谓非常之重,几乎就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其渎职,玩忽懈怠,甚至字里行间隐隐暗示其与毒杀军马和孙康之事息息相关,与贼人同流合污。

“殿下…楚大人…冤枉啊,下官冤枉…下官对天发誓,在您二位告知此事之前,绝不知情…甚至没有听到一丁点的风吹草动…”

元振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地上碎裂的瓷片和茶水,声音中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道:

“山丹军马场隶属太仆寺…其…草料供给…一…一向由营田署负责…而押运护卫之事…则亦由营田署的卫队或凉州卫承担…下…下官这刺史府…实…实在是难以插手其中细节…而…而凉州卫乃边军序列…更是…更是…”

他涕泗横流,一个劲诉说着自己的无奈,脸上湿漉漉的,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因紧张而冷汗直流,还是因眼泪而淹没了面容。

但那一双眼睛却不断地向着盛祎的方向瞥去,其内里的暗示意味极其明显。

“哦?难以插手?”楚潇潇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但没有戳破他,扬着下巴冷冰冰地说道:

“营田署虽为司农寺在地方的衙门,然其官吏任免,日常政务,仍归属于各地州府衙门,你身为凉州刺史,营田署在你眼皮下能将带有毒草的草料送入山丹,你就一点都没有发现?”

话音刚落,赫然转身,朝廷钦差的威严跃然于面庞之上,言辞犀利。

“再说那凉州卫,驻守西北,本为内防,与刺史府素来相互协作,共同维持地方,保靖安民,你轻描淡写一句‘难以插手’,便能将辖境内军马被害,朝廷命官横死之重大干系,推脱的一干二净…元刺史,元大人,你头上这顶乌纱,是不是戴的太轻松了,想让它挪挪地了?”

她的话像一条沾了水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在元振威的心上。

元振威伏在地上,将脸紧紧地贴在地上,身体颤抖不已,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发出一声声“呜呜”的响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盛祎开口了。

他并未看向趴在地上的元振威,而是对着楚潇潇和李宪,再次躬身抱拳,语气依旧十分平静,似乎在说一件极为常见的事情。

“楚大人息怒,刺史大人所言,虽有不尽人意之处,但却也是实情…”

此言一出,楚潇潇侧过头看着他,想听听这位凉州长史的高见,便说道:“盛长史请明言…”

“大人,凉州地处边陲,情况也极为复杂,刺史府,凉州卫,左威卫,太仆寺,鸿胪寺,东官,朝廷各衙门在此都有隶属,因此职权划分亦界限分明,方才您说到营田署的事情,虽然营田署在凉州府衙的管辖范围内,但内里的情形尽皆都由司农寺负责,刺史府无权也不便过度干预,一般的问询协助尚可,插手过多,只怕朝中那些官员们向麟台参一本,刺史大人就不会在此地接受您和王爷的问话了,此乃朝廷体制所限,非刺史大人一人之过也。”

他的这番话,看似在为元振威开罪,实则将全部的责任都推给了“朝廷体制”使然,轻描淡写便将刺史府的失察之罪化解于无形中。

楚潇潇盯着盛祎那双深邃的眼眸,忽地笑了一声,“盛长史倒是熟知朝廷法度,那么,若依长史之见,此番军马被毒杀,孙康大人惨死,以及那在凉州地界上异常活跃,拥有边军制式兵刃的所谓‘血衣堂’的杀手组织,又该由谁来管?”

她适时地将“血衣堂”这个新的问题抛了出来,“莫非…这凉州已成了法外之地,不是我大周的府衙了吗?还是说,这个组织已经非常庞大了,大到让刺史府一众僚属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其烧杀劫掠,肆意残害百姓了呢?”

元振威在听到“血衣堂”三个字的时候,原本紧贴在地砖上的脸猛地抬起,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恐惧,好像听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盛祎的眼皮也是微不可察地轻轻跳动了一下,眼珠左右快速转动,虽然幅度很小,动作很快,但还是让一直盯着他的楚潇潇发现了这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

但楚潇潇并未点破他,而是就这样一直看着,试图从他脸上再找出一些较大的破绽。

刚才那一丁点的动作,已经让楚潇潇明白,这个凉州长史,是知道“血衣堂”的,而且极有可能和这个组织还有点什么关系,否则以他表现出来的镇静,不会有这么样失神的间隙。

只见盛祎沉默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再看向楚潇潇和李宪的时候,眼神中流露着惊诧。

“楚大人言重了,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个‘血衣堂’,是个什么组织啊,下官也确实是首次听闻这个名号,下官刚刚便已说明,凉州边陲之地,各方势力在此盘踞,许是有一些不法之徒假冒官军,为非作歹,故意败坏边军的名声,亦未可知啊,我凉州各州县衙署一定命府兵加紧巡查,定会竭力肃清匪患,安稳百姓,绝不让这等猖獗的贼人肆意妄为,还望楚大人稍给些时日。”

他再一次将问题推在了“某些不法之徒”和“匪患”的头上,从而避开了楚潇潇对“血衣堂”背后势力的推敲。

“首次听闻…呵呵…”还不等楚潇潇反驳,李宪在一旁发出一声冷哼,猛地一拍桌子,豁然起身,原本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作为皇室贵胄的威严与滔天的怒意。

“本王与楚大人月前在洛水河畔遇袭,就是这个组织…几日前在山丹被人趁夜刺杀,也是这个组织…在“野狼坳”被上百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杀手围攻,若非凉州折冲府的将士们拼死相护,只怕我们就要死在那山坳中了,还是那个组织…此番死里逃生,楚大人左臂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恢复,这都是铁证…”

他越说怒气越盛,竟直接一巴掌将桌上的茶盏拍飞,白瓷的杯盏重重撞在厅内的柱子上,破碎成一地的瓷片,茶水飞溅,却难压他心头的怒火。

“你堂堂凉州长史,掌管一州文书机要,竟然告诉我,你对这股能在你眼皮底下调动如此人数的‘匪类’,首次听闻?你是觉得本王和楚大人在说谎,还是你这长史做得太失职?”

说罢,怒气冲冲瞪着他,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攥着,只怕盛祎再多说一句,李宪的拳头就要打在他的脸上了。

魏铭臻见状,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目光犀利地看着盛祎,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他马上可以刀出鞘,一刀劈死他。

然而,面对李宪的雷霆之怒,盛祎却依旧保持着自己惯有的平静。

他再次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语气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缓缓说道:

“殿下息怒,下官绝无质疑殿下和楚大人的意思,只是下官职责所在,确实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这个所谓‘血衣堂’的任何消息,衙门中这么多官吏皆可证明…许是下面有人隐瞒不报,也许是这些杀手们并未在凉州造成什么大的问题…”

他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解释着,“既然殿下提及此组织,下官回去后立即展开严查,若真的发现是下面人隐瞒,定治罪不饶,若发现有那伙贼人的踪迹,也绝不姑息。”

他这番解释可谓滴水不漏,承认可能是由于自己的疏漏或下面人的隐瞒,导致自己和元振威对此一无所知,没有逃避自己的责任,反而应了下来。

但也同时表达了要严惩不贷的态度,不只是“血衣堂”的杀手们,还有自己衙门下的官吏。

这两方面的话都说到了,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也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

楚潇潇起身,在李宪的后腰上戳了戳,她心中知晓,即便再问下去,从这只老狐狸嘴里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盛祎的沉稳与元振威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显得此人深不可测,也更加坚定了她心中对于盛祎和这件事的关联。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盛祎此人背后代表的力量,与那“血衣堂”,与郭荣,应该都是同一势力,这个案子…愈发的超越了预期的想象。

她缓缓从李宪身后走出,不再看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元振威,也不再与盛祎进行毫无意义的较量,直接以勘验使的身份下达命令:

“既然元刺史与盛长史对此间的情形或是不知,或是不便多言,那本使也不再多问,与王爷自行查访便是…”

此话一出,她明显感觉到盛祎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放松的神情,而元振威也渐渐停止了颤抖的身躯,深呼吸了几口气。

她见状,接着说道:“山丹军马场的所有草料皆由营田署供给,明日,还请元刺史妥善安排,本官要与王爷一道前往营田署查看,毒草来源,必须查清,也为了你凉州合众僚属能免于追责,还希望你们二人鼎力相助,不然,本使定将你们这等渎职姑息之罪报上麟台,请狄阁老定夺。”

元振威如同听到了特赦一般,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声应道:

“是是是,下官明日一早便安排,亲自陪同大人和殿下前往营田署,营田使孙健…乃孙康胞兄,或许多少知道些马场的事务,对其弟孙康的事情亦应知晓不少,大人可向他询问。”

“嗯?孙康的胞兄?”楚潇潇眉头一蹙,这条消息,倒是让她心中微动,难怪孙康不会在运送来的草料中细细检查,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是啊,怎么?大人不知道?孙康大人与孙健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元振威满脸疑惑地看着楚潇潇。

“这样啊…本使查案一路来到凉州,对此间一些情形还不甚了解,元刺史可否详细为本使和王爷说一下孙健这个人…”

楚潇潇眼中精光一闪,她可不愿意轻易放过这条新掌握的线索,便向元振威说道。

李宪闻言也饶有兴致地重新坐回座位上,将头枕在双臂上,“是啊,元刺史,你就说一说吧,本王对此颇有兴趣,还想听一听,今天这一路上太乏了,正好说出来也供本王解解闷。”

元振威心中叫苦不迭,本来只有楚潇潇问的话,他还能想个理由搪塞推脱过去,现在寿春王出声了,却不敢不答。

他偷偷看了一眼垂下眼眸的盛祎,见对方依旧是那一副木头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可…王爷,下官乃是一年前才调任凉州的,对孙健大人也不是特别了解…只怕…”

不等他说完,楚潇潇却已出声:“无妨,元刺史只需将你知道的说出即可,本使也只是想多了解一下,明日见了孙大人也好有话说…”

“是…”

随后元振威简单命人处理了一下地上的杯盏碎片,而后又给几人重新端上来新茶后,这才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

“孙健此人,年近四旬,洛阳人士,其门第并非显赫,但从其祖父开始,便一直在司农寺任职,略有些人脉和根基…而孙健,早年间以其父荫,入司农寺永昌署任主簿,因其精于算计,通晓农事,尤其对仓廪收支,田亩产出等账目极为熟悉,升至正七品下的永丰仓监…”

楚潇潇静静地听着,手指下意识地在茶盏边缘轻轻掠过。

司农寺主管仓廪、苑囿、屯田等事,看似不如六部显要,实则掌管着庞大的物资与田产,油水之丰厚,满朝皆知。

虽是沾其父荫入司农寺,但能在其中站稳脚跟并执掌一方粮仓事宜,也绝非等闲之辈。

元振威偷偷瞧了眼楚潇潇和李宪的脸色,见两人没有打断的意思,便继续往下说道:

“十年前…”他说到这里,稍稍有些停顿,回想着卷宗上关于孙健的确切记载,“对,就是十年前,左威卫大将军郭荣奉旨镇守凉州,总揽凉州军务后不久,孙健便由司农寺永丰仓监的位子上,调任凉州担任营田使…”

十年前…

左威卫大将军郭荣到任后不久…

楚潇潇心头一震,又是郭荣,此事又与他有关。

李宪闻言也是瞬间直起了身子,眼中精光一闪,目光缓缓地看向楚潇潇。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楚潇潇这才问道:“元刺史可知,此调动是出于何故?是孙健主动要求,还是朝廷安排,或者…是什么人在背后…”

她语气中的试探意味十分明显,神都洛阳,自是皇帝迁都之后的中心,繁华富庶,司农寺在京城的几个仓廪和屯田更是众所周知的“肥缺”。

而凉州虽是西北重镇,但地处边关,环境艰苦,即便营田署掌握军屯、牧草等事宜,油水也不少,但总归比起洛阳的安逸,这里对大多数人来说,吸引力还是差一些。

除非…这里有更大的利益可图。

元振威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斟酌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关于这个…下官那时还未到任,对此中内情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据后来翻阅凉州衙署主事官吏的卷宗,孙健此次调任,是因其精通屯田事务,凉州地处前线,屯兵十几万,粮草供给乃是重中之重,急需朝廷派人从中周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楚大人也知道,司农寺本身就是个‘肥缺’,而十几万大军在这里,每年的消耗也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其中…一旦有人动动心思,其获利只怕比在神都…”

他的话停的恰到好处,没有把话说透,但意思却表达的十分明确,这或许就是孙健“甘愿”前来凉州的真正原因。

楚潇潇与李宪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几乎同时一凝,马上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孙健在郭荣到任后不久便调来凉州,这时间点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

是郭荣需要一个人帮其掌握凉州的军需命脉?

还是孙健背后另有其人,将其安排到凉州,也为了在军需上动点手脚,配合某个更大的阴谋?

而其弟孙康,以太仆寺少卿之位,屈尊来山丹军马场做个监牧使,原先想来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如今再一看,周明轩破译的“突厥密文”中,明确提到“血衣堂”在边境走私军械,马匹,甚至少量的粮草,这些线索在不经意间连成了一条线。

凉州大营有军械,这兄弟二人,一个执掌粮草,一个执掌马匹,正好构成了“突厥密文”中边关走私的完整链条。

“哼…”这时的李宪突然冷哼一声,“有倒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啊!”

楚潇潇没有接话,但心中已然明了,他自然也是想到了这条走私线之间的关系。

这个十年前从洛阳调来的营田使,应该就是揭开凉州军马走私一案,乃至摸出背后那个更大阴谋的关键所在。

想到这里,她缓缓站起身,“元刺史,明日一早,随本使和王爷,咱们去见一见这位孙大人。”

“下官明白…一定当安排妥当。”元振威连忙躬身应下。

楚潇潇不再多言,与李宪一同走出花厅。

门外朔风依旧,她站在院中深吸一口充满寒意的空气,抬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

隐隐感觉到前方的迷雾,似乎因为孙健这个名字的出现,而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其后更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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