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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郑和的秘密日记》

暴雨砸在宝船“清和号”高耸的楼舱上,声音密如战鼓。值夜的欧阳菲菲裹紧了单薄的棉衣,借着昏黄油灯的光晕,低头在纸上描摹白日里惊鸿一瞥的奇异海鱼形态。灯芯“噼啪”一声爆响,她下意识抬头,目光扫过船舱角落那张属于三宝太监的巨大硬木桌案。白日里,郑和召集众将议事,案上卷册狼藉,此刻,一张墨色深浓的纸被舱门缝隙钻入的穿堂风掀起一角,又落下。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那并非寻常公文。纸张边缘磨损得厉害,显是常被摩擦。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正是郑和亲笔。然而内容却像冰水兜头浇下,让她瞬间僵立:

永乐九年 七月初三 阴

……夜梦如坠深渊,见巨鸟铁翼蔽日,鸣声裂空,非人间所有。腹下悬一‘魔盒’,荧荧发光,人手一块,沉迷其中。盒上标记,竟似半枚被噬之果(画着一个极简的、被咬了一口的苹果轮廓)……

永乐十一年 腊月廿二 晴

……与‘陈生’论及星海航路,彼忽醉语:‘若有GpS,何须牵星过洋?’问其何意,彼酒醒色变,支吾不语。‘GpS’三字,发音奇特,非中土之言,然其惊惶之态,深印吾心……

永乐十三年 五月初九 风

……张姓水卒病中呓语,反复吟唱一古怪小调:‘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调子俚俗,然韵律奇特,竟有穿脑之力。后查此人,乃三年前自南洋荒岛所救之‘漂流客’,言语常夹生硬异词。其康复后,对此调茫然无知……

“苹果……GpS…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欧阳菲菲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木桌边缘,指甲几乎要翻折过去。郑和!这位七下西洋、威震海疆的帝国正使,他的私人日记里,竟然塞满了来自未来的碎片!那些梦呓般的描述,分明是飞机掠过天际,是智能手机无所不在的荧屏,是GpS导航系统,是那首刻进几代人骨髓里的《水手》!

冷汗沿着她的脊柱沟壑蜿蜒而下,比舱外冰冷的雨水更寒。陈生?张姓水卒?这些被郑和敏锐捕捉到的“异人”,是像他们一样的穿越者?还是……某种更诡异的存在?郑和记录下这些,绝非出于好奇。字里行间透出的,是冰冷的审视、抽丝剥茧的探究,如同一位耐心的猎人,在丛林中悄然布下陷阱,等待着解释不清自身来历的猎物自投罗网。

“菲菲姐?”一声压低的呼唤惊得她几乎跳起。罗子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正疑惑地看着她煞白的脸,“你脸色怎么……”

“关门!”欧阳菲菲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惧。

罗子建立刻反手扣死舱门。油灯的光在密闭空间里稳定下来,却照不亮两人眼中巨大的惊涛。欧阳菲菲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指向那本摊开的、如同潘多拉魔盒的日记本。

罗子建凑近,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惊世骇俗的文字。他脸上的血色褪得比欧阳菲菲更快,端着姜汤的手晃了一下,滚烫的液体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和舱外永无止息的暴雨声。

“我们……不是第一批。”罗子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一直在找!像我们这样的人!”

“而且他找到了!”欧阳菲菲的声音抖得厉害,“‘陈生’、‘张姓水卒’……他们后来怎样了?日记里没写结局!”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郑和……他知道了多少?他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那些‘薄荷膏’,那个‘声呐App’,他嘴上赞赏,心里是不是早把我们当成了……”

“妖孽”二字,她没敢说出口。但船舱里弥漫的恐惧,已浓得化不开。

门板被急促地敲响,节奏熟悉。张一斌和陈文昌挤了进来,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和舱外的喧嚣。

“搞什么?神神秘秘的……”张一斌的抱怨戛然而止。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舱内异常的气氛,看到了两人惨白的脸和桌上那本摊开的册子。他一步跨过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纸页。

“操!”一声短促的国骂爆出,张一斌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油灯剧烈摇晃,光影疯狂跳动,“这他妈是审判书!郑和这老狐狸!老子就知道他看我们的眼神不对劲!什么天降奇才,他根本就是把我们当怪物研究!”

“冷静点!”罗子建低喝,试图按住他因愤怒而绷紧的手臂,“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冷静?怎么冷静?”张一斌甩开他的手,眼睛赤红,“我们在他眼里就是实验室的小白鼠!说不定哪天他搞明白了,或者觉得我们没用了,一道密旨就把我们全砍了,尸体丢海里喂鱼!史书上连个水花都不会有!”

“斌哥,别吓人……”陈文昌的声音也发颤了,他凑近了仔细看那日记,“这‘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他真记下来了?还有这苹果……郑公公这想象力,不去写小说可惜了……”他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缓解恐惧,但嘴角的肌肉僵硬地扯着,比哭还难看。

“不是想象力!”欧阳菲菲打断他,声音冰冷,“是观察!是记录!他在收集证据!就像警察收集嫌疑人的罪证一样!”

四个人围在小小的油灯旁,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舱壁上,如同群魔乱舞。巨大的宝船在风暴中呻吟,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像是脚下立足的世界在崩塌。他们自以为的底牌——现代知识、超越时代的物品——在郑和这本秘密日记面前,瞬间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催命符。信任的基石已然粉碎,他们成了漂浮在未知海域上的囚徒,而手握生杀大权的狱卒,正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怎么办?”陈文昌的声音带着哭腔,彻底慌了神,“跑?往哪跑?这茫茫大海……”

“跑不了。”罗子建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船队就是移动的牢笼。唯一的生路,在他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赌一把。”罗子建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主动出击,把一部分‘真相’,变成我们的筹码,塞到他手里。”

“你疯了?”张一斌低吼,“送上门去告诉他‘对,我们就是怪物’?嫌死得不够快?”

“不是全盘托出!”罗子建语速加快,大脑在恐惧的刺激下飞速运转,“只给他一个‘合理’的、他能理解(或者说愿意相信)的解释。比如……就说我们来自一个极其遥远、不为世人所知的海外遗民之国,那里保留了些许上古秘术(指科技),偶有流落中土的族人(指之前的穿越者)带来只言片语,所以他梦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源于此!我们,只是继承了这些零碎知识的后裔!”

“他会信?”欧阳菲菲眉头紧锁,觉得这解释漏洞百出。

“他需要‘信’!”罗子建斩钉截铁,“郑和下西洋,肩负皇命,探索未知疆域、寻找奇珍异宝、乃至追查建文踪迹,哪一样不需要对‘未知’的包容?我们展现的价值,远大于我们身上的‘疑点’!只要让他觉得我们可控、可用,且这‘秘密’的来源在他理解框架内(海外遗民),而非颠覆他世界观的‘妖术’或‘未来’,他就可能选择暂时容忍,甚至利用!”

船舱内陷入死寂。只有风雨声和船体承受巨浪冲击的嘎吱声。主动向那个洞悉他们最大秘密的猎人摊牌?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我同意子建。”欧阳菲菲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冷静,“坐以待毙是死,赌一把还有生机。郑和是政治家,是统帅,不是狂热的卫道士。利益,比虚无缥缈的‘妖异’更能打动他。”

张一斌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地扫过日记,又扫过同伴的脸。最终,那凶狠化为一种困兽般的戾气。“妈的,赌就赌!但老子去说!我嗓门大,气势足,省得你们被他绕进去!”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墨迹森然的日记,像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证据在手,大不了鱼死网破!老子倒要看看,他三宝太监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

“不行!”欧阳菲菲和罗子建同时阻止。

“太莽撞了!”欧阳菲菲急道,“你现在冲过去,跟直接宣战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舱门被更猛烈地敲响,外面传来水手焦急的呼喊:“罗先生!张大哥!快!舵楼那边!风暴把副帆的帆索绞住了!王大人请几位速去!”

突如其来的状况像一盆冷水。张一斌握着日记本的手青筋暴起,狠狠咒骂了一句该死的天气,却也不得不暂时压下满心沸腾的杀意和恐惧。他将那本烫手的日记本猛地塞进欧阳菲菲怀里,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藏好!等我回来!”他丢下这句话,抓起挂在舱壁上的蓑衣,拉开门,和同样匆忙披挂的陈文昌一起,一头扎进了门外咆哮的风雨黑夜之中。

舱门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混乱。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欧阳菲菲和罗子建,以及怀中那本沉重如山的秘密。

“藏哪儿?”欧阳菲菲的声音发虚,环顾这几乎一览无余的舱室,感觉无处安全。

罗子建目光疾速扫过。硬木桌案?太明显。床铺下?郑和自己也会翻动。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舱室一角,那里堆着几个备用的、未上漆的桐木水桶,其中一个桶底边缘似乎有块不起眼的木板颜色略深,像是可活动的暗板。他冲过去,摸索着,指甲用力一抠。

“这里!”一块巴掌大的木板被掀开,露出桶壁内一个浅浅的、潮湿的夹层空隙,散发着木材和桐油混合的气味。

欧阳菲菲立刻将日记本卷起,塞进那狭小的空间。罗子建迅速将暗板盖回,用力按紧。做完这一切,两人都像虚脱一般,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在地上,听着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和外面风雨、水手号子、帆索断裂的刺耳声响混杂成的末日交响。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等待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舱外的喧嚣似乎平息了些许。突然,舱门被轻轻推开。

没有敲门。

一股带着咸腥水汽的寒风卷入。门口站着的,赫然是郑和。他身上的蟒袍玉带已换下,只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箭衣,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健壮的小腿,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湿漉漉的水渍和一点可疑的、深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不久的血。他显然刚刚亲自参与了甲板上的搏斗。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水珠沿着他下颌坚毅的线条滚落。他的神情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风暴后的疲惫或指挥若定的威严,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寂,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舱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的欧阳菲菲和罗子建身上。

他的视线,似乎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毫无焦点地掠过。然后,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移向了舱角那堆桐木水桶。

欧阳菲菲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罗子建的手指深深抠进了身下的木板缝隙里。

郑和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从深&海打捞上来的、沉默的礁石。舱外,风暴的余威仍在呜咽,如同某种巨大而不祥生物的喘息。

那本藏着他们所有恐惧和起源秘密的日记,就在他目光所及的那个水桶里。

他知道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还是……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无言的死寂,比任何咆哮的风暴更令人窒息。郑和沾着血渍的赤足踏在潮湿的地板上,向前,极其缓慢地,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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