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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茂财的枪口瞄准晚星眉心时,黄砚舟用身体挡下了那颗子弹。

晚星抱着他温热的血泪流干,直到警察破门而入。

手术室外,她颤抖着签下生死状,染血的手指在同意书上按下印记。

当他终于醒来,她发现他手机壁纸竟是两人初遇夜市那晚——

偷拍的照片里她正踮脚够糖葫芦,马尾在灯火中扬起倔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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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那两扇厚重的门,隔绝了人间与地狱。门顶上,一盏孤零零的“手术中”红灯亮着,像一颗凝固的、泣血的心脏。惨白的光从门缝底下透出来,冰冷地流淌在走廊污渍斑斑的水磨石地面上,也流淌在晚星早已麻木的双脚上。

她蜷缩在墙边冰冷的木条长椅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那身原本素雅的洋装,如今已彻底被鲜血浸透,凝结成大片大片骇人的暗红硬块,紧紧贴裹着她的肌肤。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来布料与伤口摩擦的刺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四肢百骸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恐惧。

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医院本身那种无法驱散的陈旧霉味和绝望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紧紧缠绕着她。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自己染满血污的双手——那上面,全是砚舟的血,滚烫的,然后迅速变得冰冷粘稠,如同附骨之疽。

“砚舟……” 这个名字在她干裂的唇齿间无声地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洗衣房那炼狱般的场景:他决绝扑来的身影,子弹撕裂他胸膛的闷响,他身体重重倒下的重量,还有他最后抚摸她脸颊时,指尖那冰冷彻骨的触感……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她的神经。

“别怕……” 他最后无声的口型,是支撑她此刻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门,终于被从里面猛地拉开了一道缝隙。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急促声音,伴随着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刺破了走廊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戴着沾了血污口罩的护士探出身来,眼神焦灼地扫视着外面,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而紧迫:“黄砚舟家属!黄砚舟家属在不在?快!手术风险同意书!”

“在!我是!” 晚星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腿脚麻木得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扑到门口,急切地抓住护士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白色的衣袖里,“他怎么样了?医生,他怎么样了?”

护士被她手上的血污和绝望的力量惊了一下,但职业的素养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情况非常危险!子弹卡在第四根肋骨附近,距离心脏太近,大量失血,手术风险极高!必须立刻签字!你是他什么人?”

“我……” 晚星被问得语塞,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算他的什么人?朋友?下属?一个他拼了命保护的……负担?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护士焦急的目光像针一样刺着她。

就在这窒息的瞬间,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是黄砚舟的未婚妻!她有权签字!”

晚星猛地回头。是陈振邦。他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了医院,脱下了警察的帽子,深蓝色的制服上还沾染着仆役区战斗的灰尘。他快步上前,一手稳稳扶住晚星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用力地、安慰性地按在她的肩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护士:“有任何后果,我们承担!快让她签字!”

“未婚妻”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晚星混乱的思绪,也给了护士明确的指令。护士迅速将一份钉在硬板夹上的文件和一支笔塞到晚星手里:“快!签这里!时间就是生命!”

晚星颤抖着手接过笔。硬板夹上的纸张冰冷而脆弱。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关于大出血、心脏骤停、术后感染甚至死亡等冰冷残酷的条款,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睛。泪水汹涌地模糊了视线,啪嗒、啪嗒,重重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她用力地咬住下唇,尖锐的疼痛让她找回了一丝力气。不能犹豫!砚舟在用命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在她无用的恐惧里!她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份冰冷得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文件右下角,签下了“李晚星”三个字。笔尖划过纸张,留下的是她灵魂的印记。最后,她伸出那根被砚舟鲜血浸透的食指,狠狠按在签名旁边。一个暗红色的、带着生命温度与绝望印记的指印,清晰地留在了纸上。

护士一把抽回同意书,转身就冲回了那扇吞噬生命的手术门内。“砰”的一声轻响,门再次无情地关上,将那盏刺目的红灯,隔绝在晚星的世界之外。她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一软,就要瘫倒下去。

“晚星!” 陈振邦眼疾手快地架住了她,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回那张冰冷的长椅上。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坐下!你不能再倒下了!砚舟还在里面等着你撑住!听着,我的人已经封锁了现场,林茂财和他那几个狗腿子一个没跑掉,都押进局子里了!那个老狐狸,被铐上时还在叫嚣周鼎山不会放过我们!”

“周鼎山……” 晚星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如同梦魇的名字,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压过了疲惫。她猛地抬头,沾满泪水和血污的脸上一片决绝的冰冷,“证据呢?砚舟拼死带出来的账册和密函呢?还有我阿爸的日记!”

“都在!” 陈振邦用力点头,眼神锐利如鹰,“我亲自收着,锁在警署最严密的保险柜里!你放心,一件不少!那是扳倒他们的铁证!”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和不易察觉的担忧,“不过……晚星,林茂财在警车上,一直反复叫嚣,说已经认出了你的身份……说你就是李振华的女儿……”

晚星的身体猛地一僵。身份暴露了!这个如同悬顶之剑的恐惧,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她闭上眼,仿佛又看到林茂财那扭曲着狂喜和恶毒的脸,听到他嘶吼着“李晚星”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冰冷的双臂,声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沙哑:“认出来又如何?我李晚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年没能淹死在苏州河里,今天也不会死在周鼎山的爪牙手上!他要来,尽管来!新仇旧恨,正好一并清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份被深埋的血仇,那份失去一切的痛楚,此刻被林茂财的指认彻底点燃,化作了支撑她面对眼前绝境的熊熊火焰。

陈振邦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姑娘,心中震动不已。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好!有这份骨气,不愧是黄砚舟豁出命也要护着的人!你放心,只要我在,只要新加坡警察署在,就绝不会让周鼎山的人轻易动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挺住,等砚舟出来!”

漫长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晚星像一尊被钉在长椅上的石像,一动不动,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执拗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盯着门顶那盏象征着生死未卜的红灯。那暗红的光,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微弱火苗。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用尽所有的意念去呼唤那个名字:砚舟,撑住!求你,一定要撑住!

走廊里死寂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脚步声和低语,更衬托出此地的压抑。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那盏灯,是唯一衡量生死的刻度。

不知熬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刻度,那扇沉重得如同命运之门的门,终于再次缓缓打开了。

先出来的是主刀医生。他显得异常疲惫,白色的手术服前襟沾着星星点点的暗红,口罩拉到了下巴,露出一张写满倦容但眼神锐利的脸。他一边摘着沾满血污的手套,一边朝长椅这边走来。

晚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几乎支撑不住,全靠陈振邦在旁用力搀扶才没有倒下。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那双盛满了恐惧与哀求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

医生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在晚星那身刺目的血衣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手术后的沙哑:“手术……完成了。”

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医生凝重的表情让她感到窒息。

“子弹取出来了,” 医生继续说道,语气沉重,“离心脏很近,非常危险。万幸的是,没有直接伤及主要血管和心脏本身。但是……”

“但是什么?” 晚星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尖锐得变了调。

“失血太多,太严重了。身体极度虚弱。” 医生眉头紧锁,语气严肃得不容置疑,“而且,左肩和右臂的旧伤新创叠加,加上胸腔的贯穿伤……术后感染的风险极高!现在只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尤其是七十二小时,是真正的鬼门关!他会被送到特护病房严密观察,需要绝对的静养和……最精心的看护。”

“脱离生命危险”这六个字,像一道救命的甘霖,瞬间浇灌了晚星濒临枯萎的心田。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猛地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陈振邦的手臂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撑。

“谢谢医生!谢谢您!” 晚星的声音哽咽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混杂着狂喜和后怕的泪水。

“别谢得太早,” 医生摆摆手,目光落在晚星身上,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现在,这位小姐,你,立刻去处理一下自己!换身干净衣服,清洗伤口!你这副样子,浑身是血,带着细菌,是绝对不允许靠近特护病人的!护士会带你过去!” 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一个同样疲惫但眼神坚定的护士立刻走上前来。

“不!医生,我要守着他!求求你,让我看看他!就一眼!” 晚星慌了,她死死抓住医生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她怎么能离开?砚舟刚闯过鬼门关,她怎么能不在他身边?

“不行!” 医生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是为了病人安全!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大的感染源!立刻去清理!清理干净,换上无菌服,才能探视!这是规矩!” 他不再看晚星哀求的眼神,转身疲惫地离开了。

护士走上前,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姐,跟我来吧。你这样……真的不行。” 她的目光落在晚星血污狼藉的衣衫和脸上,带着同情和一丝不忍。

晚星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护士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再看看陈振邦无声支持的表情。她眼中的不甘和倔强一点点褪去,最终化为一种认命的疲惫和深深的担忧。她松开了紧握的手指,指甲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痕。

“好……” 她沙哑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脚步虚浮地被护士搀扶着,一步一挪,离开了那条仿佛浸满了砚舟生命气息的走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离他越来越远。

冰冷的、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水流,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冲刷着晚星的身体。她站在医院简陋的淋浴隔间里,任由热水冲刷着早已麻木的皮肤。血污在脚下汇聚,打着旋儿流入下水道,那暗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生疼。热水烫过身上被木屑划破的细小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麻木的神经有了一丝复苏的感觉。

她机械地搓洗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那深入骨髓的血腥气和死亡的阴影一同洗去。护士提供的是一套粗糙的、洗得发白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摩擦着清洗后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脆弱的触感。

当她终于被护士引领着,换上特制的无菌隔离罩袍,戴上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疲惫却执拗的眼睛,再次站在特护病房那扇小小的观察窗外时,已经是深夜。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壁灯,勉强勾勒出病床上那个身影的轮廓。黄砚舟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胸口和肩膀处都缠裹着厚厚的、雪白的绷带,像一层层沉重的封印,将他强大的生命力暂时禁锢。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缠绕在他身上,连接着旁边闪烁着冰冷光芒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成了他生命唯一的、微弱的证明。

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随着他微弱而艰难的呼吸,面罩上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又缓缓消散。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显得那么微弱,仿佛随时会停止。他像一个被打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精致瓷器,脆弱得令人心碎。

晚星的手紧紧按在冰凉的观察窗玻璃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张沉睡的脸,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那盏床头监护仪上微弱闪烁的心跳绿光,成了她此刻世界里唯一的灯塔。

“砚舟……” 她无声地呼唤着,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洇湿了口罩的边缘。隔着玻璃,她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病态的虚弱和冰凉。护士低声叮嘱了几句探视时间和注意事项,便离开了。长长的走廊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像一尊凝固的守望者。

不知站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监护仪上某个参数的轻微波动,都会让她瞬间紧张得屏住呼吸。直到一个护士轻声提醒她探视时间结束,她才像被抽走了魂魄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廊尽头,陈振邦靠着墙,显然也在等她。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温热的包子。

“多少吃点,保存体力。后面……还长着呢。”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

晚星麻木地接过,食不知味地啃了几口,味同嚼蜡。食物的温热短暂地熨帖了一下冰冷的胃,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头的沉重。她哑着嗓子问:“林茂财那边……有进展吗?”

陈振邦摇摇头,脸色凝重:“老狐狸滑得很,一口咬定是正当防卫,是你们持械闯入他的私宅意图不轨。他手下那些喽啰也众口一词。光凭目前的口供,很难钉死他。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警署上头,似乎有点……不同的声音。周鼎山的手,伸得比我们想象的还长。”

晚星的心沉了下去,攥着油纸包的手指猛地收紧。周鼎山!这个名字如同阴魂不散的诅咒!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账册和日记……什么时候能成为证据?”

“已经在加急处理了,” 陈振邦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需要时间整理、验证。而且,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需要更多旁证。我会盯着,但晚星,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不会是一场速战速决的仗。眼下,照顾好砚舟,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晚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特护病房外那狭小的空间里。困极了,就在冰冷的长椅上蜷缩着迷糊一会儿,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哨兵,透过那块小小的玻璃,时刻关注着里面生命体征的每一次细微波动。

黄砚舟的情况依旧凶险。他持续低烧,伤口周围的绷带不时需要更换,渗出的组织液带着令人揪心的淡红。医生和护士进出频繁,每一次都让晚星的心提到嗓子眼。看着他因为疼痛在昏迷中无意识地蹙紧眉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在昏睡中显得那么无助,晚星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痛得无法呼吸。

她只能隔着玻璃,一遍遍无声地祈祷,一遍遍用目光描摹他沉睡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那份沉甸甸的布包,装着账册和父亲染血的日记,一直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是仇恨的火种,也是支撑她熬下去的力量源泉。阿爸,阿妈,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砚舟,保佑他挺过来!她无数次在心中默念。

第三天傍晚,监护仪上一直偏快的心率终于缓缓回落,趋于平稳。持续的低烧也奇迹般地退了下去。护士在更换绷带时,脸上也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神色,出来时对一直守在门口的晚星低声说了一句:“体温下来了,伤口渗出也少了些,是个好兆头。最危险的关口,算是熬过去大半了。”

这句话,像一道赦免令,瞬间击溃了晚星苦苦支撑了三天三夜的意志堤坝。巨大的疲惫和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后怕猛地席卷了她。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去,双手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从指缝间汹涌地淌下。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这三天所有的恐惧、绝望、等待和此刻的狂喜都倾泻出来。

陈振邦正好提着一些必需品过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住了。他默默地站在几步之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将东西轻轻放在长椅上,然后转身,靠在另一边的墙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在崩溃边缘终于得以喘息片刻的姑娘。

夜色深沉,医院里终于安静了许多。晚星红肿着眼睛,轻轻推开了特护病房的门。经过医生的允许,她可以短暂地进入,但必须保持安静和无菌。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黄砚舟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但似乎少了前两天那种令人心慌的死亡气息。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贪婪地看着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笼罩的死灰气似乎淡去了一些,呼吸也均匀绵长了许多。悬着的心,终于稍微落回了一点实处。

床头柜上,放着他的一些随身物品。一只款式老旧的怀表,链子已经断了。几枚染了血污、后来被护士简单擦拭过的银元。还有……一部黑色的、在这个时代显得颇为新潮的笨重“手机”。这是从南洋归来的富家子弟才用得起的稀罕物,黄砚舟一直带在身边。

晚星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部手机。屏幕是暗的。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太想知道他昏迷前最后的信息,或许是某种无法言喻的直觉驱使,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手机的侧键。

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一张照片,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映入了晚星的眼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照片的背景是嘈杂喧闹的夜市,灯火阑珊,人影晃动。照片的焦点,却是一个穿着浅蓝色学生裙的年轻女孩。她正踮着脚尖,努力地伸手去够一个插在高高草靶子上的、红艳艳的糖葫芦。灯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带着点孩子气的侧脸轮廓,长长的马尾辫因为踮脚的动作而在身后扬起一道青春洋溢的、倔强的弧度。光影在她身上流淌,背景是模糊的烟火人间,唯有她是清晰的,鲜活的,带着初遇时那份不设防的纯真。

那是她!是刚到南洋不久,在夜市里与黄砚舟初遇的那一晚!

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巨大震惊、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滚烫暖流。他……他什么时候偷拍的?他竟然……一直留着这张照片,还设成了壁纸?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涩得厉害。她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呜咽出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在那个她对他还充满戒备和利用之心的夜晚,他的目光就已经如此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了吗?这张偷拍的照片,像一个无声的告白,带着时光沉淀的温度,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猜疑、试探、防备,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他早就把她放在了心上,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而坚定。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又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落。她颤抖着手指,轻轻拂去屏幕上的水渍,指尖触碰着照片上那个踮着脚、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自己,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就在她心神剧震,完全沉浸在这份迟来的、汹涌的震撼和甜蜜酸楚中时,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带着干涸沙哑的破碎感,在她耳边艰难地响起:

“抱……歉……”

晚星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

病床上,黄砚舟不知何时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大病初愈的脆弱灰翳,目光有些涣散,却带着一种本能般的、执拗的温柔,正艰难地、努力地聚焦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氧气面罩下,他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

“……没……保护好……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气流的嘶嘶声,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他的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伤痛的折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歉疚和自责,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刚刚苏醒的脆弱灵魂上。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晚星的心房!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喊痛,不是询问状况,竟然是向她道歉!为她挡下了致命的子弹,在鬼门关前挣扎了三天三夜,捡回一条命,醒来的第一刻,竟然还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柔情瞬间淹没了晚星。三天来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担忧、后怕,以及此刻被那张偷拍照片点燃的汹涌爱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和克制。

“不!别说了!不要道歉!” 她带着哭腔低喊出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猛地俯下身,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将自己的脸颊和额头,深深埋进他缠着厚厚绷带的、微微起伏的胸口。

隔着粗糙的纱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虚弱却顽强跳动的韵律。咚咚……咚咚……那微弱而真实的搏动,是此刻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绷带,留下深色的印记。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连累了你……” 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砚舟……砚舟……” 她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没有……连累……” 黄砚舟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插着输液针头的右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似乎想要触碰她埋在他胸口的头,却又因为虚弱而无力抬起太高,最终只是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搭在了她单薄的、微微颤抖的肩背上。

这个细微的、充满了安抚意味的动作,彻底击溃了晚星。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他那只冰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他修长却无力的手指。她的目光深深地望进他依旧虚弱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哭泣的脸庞。

窗外,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如水般温柔地流淌进病房,静静地笼罩在两人身上,为这劫后余生的相守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

晚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如同许下此生最重的誓言:

“黄砚舟,你听着。”

“你答应过带我去看更南边的星空,去看更大更亮的海。”

“你答应过的,就不许食言。”

“在那之前……”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心,清晰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

“这次,换我守护你。”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好起来,直到我们一起……回家。”

月光无声,见证着这病床前最沉重的誓言。黄砚舟虚弱地躺着,听着她哽咽而坚定的声音,那承诺如滚烫的烙印,深深镌刻进他刚刚苏醒的灵魂。他眼中最后一点涣散的灰翳悄然褪去,被一种极致的温柔和难以置信的震动所取代。

他搭在她肩背上的右手,指节分明却冰凉,此刻竟奇迹般地微微收拢,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轻轻握了握她的肩。那微弱的力道,如同最清晰的回应,无声地穿透了层层纱布和病痛。

晚星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应允让她的心尖猛地一颤,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滚烫的,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无尽的感激。她重新低下头,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缠满绷带的胸口,仿佛要汲取那微弱心跳里传来的全部力量和温暖。泪水无声地浸透绷带,温热的湿意似乎隔着厚厚的纱布,熨帖到了他受伤的皮肉之下。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如同时间稳健的脚步。窗外的月光愈发清亮,温柔地包裹着病床上的两人。晚星维持着那个俯身埋首的姿势,像一株柔韧的藤蔓,紧紧依偎着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她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刚刚得来的安宁,只是用脸颊轻轻蹭着他胸前的绷带,感受着那稳定下来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月光都偏移了角度。晚星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黄砚舟不知何时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次,他的面容不再像之前那样因痛苦而紧蹙,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也似乎被月光悄然抚平。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带着一种脱力后的安详。

悬在晚星心头三天三夜的那块巨石,终于随着他这安稳的睡颜,彻彻底底地落了下来。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如同温柔的潮水般席卷了她,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她轻轻抽回自己有些发麻的手,却依旧舍不得离开。

她轻手轻脚地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搁在床沿,将头轻轻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这样,她的脸颊便能离他很近很近,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

月光流泻在他沉睡的侧脸上,勾勒出英挺的轮廓。晚星的目光温柔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他挺直的鼻梁,他失血干裂却依旧好看的唇形。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一深一浅,交织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劫后余生余韵的宁静,如同暖流般包裹着她。

目光不经意间,再次落到了床头柜上那部黑色的手机上。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可那夜市灯火中她踮脚够糖葫芦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原来,在那么早的初遇时刻,在他洞悉她带着目的接近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经为她停留,偷偷定格下了那个瞬间,并将它珍而重之地设成了自己世界的背景。

这份沉默的、深藏不露的情意,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让晚星心颤。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万分的珍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甜蜜,极轻极轻地拂过冰凉的手机屏幕,仿佛隔着玻璃在触碰照片上那个不知愁的自己,也触碰着那个在灯火阑珊处悄然凝望她的男人。

她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重新落回黄砚舟沉睡的脸上。月光下,他胸前厚厚的绷带显得有些刺眼。那里,是为她挡下致命子弹的地方。晚星的心口一阵滚烫的悸动,一种混合着心疼、感激和无尽爱意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然后,小心翼翼地、无比虔诚地,将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落在了他心脏上方、那缠绕着守护与牺牲的白色绷带上。

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洁白的纱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温暖的湿痕。

“睡吧,砚舟,” 她在心底无声地低语,目光温柔似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流淌着,将两个劫后余生的身影,紧紧包裹在它圣洁而宁静的光辉里,仿佛要为这历经血火的真情,镀上一层永恒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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