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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价旅馆的灯泡,像垂死挣扎的心脏,在低矮污浊的天花板下苟延残喘。钨丝在苟延残喘的电压里忽明忽灭,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一声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滋啦”声,投下的光线昏黄、摇曳,将墙壁上斑驳的霉点和不明污渍映照得如同蠕动的鬼影。这光吝啬地洒在房间中央那张摇摇欲坠的小木桌上,也落在李晚星那双正与彩色丝线搏斗的手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劣质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息,墙体深处渗出的、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隔壁房间的廉价香烟味。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李晚星坐在桌边那把同样吱呀作响的木头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骨头要硬。母亲的话,是刻在骨髓里的烙印,支撑着她每一寸濒临崩溃的意志。

她的全部世界,此刻都凝聚在桌面这片昏黄摇曳的光晕里。五卷崭新的尼龙彩线:火焰红、天空蓝、青草绿、明黄、纯白,整齐地排列在桌角,像一小片被强行拘禁在这污浊牢笼里的彩虹。旁边,是那袋仅剩的两个发霉馒头,用塑料袋紧紧扎着口,却依然无法阻挡那股淡淡的酸馊味固执地钻出来,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底色。还有那块粗糙的黄色肥皂、那板所剩无几的“去痛片”、以及她缠着白色纱布的左手食指——纱布边缘已经渗出一点浅黄色的污渍,伤口在深处持续不断地跳动着,传来一阵阵灼热、尖锐的胀痛。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冻疮留下的暗红裂口纵横交错,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黑垢,指腹粗糙得像砂纸。这双手,曾经在母亲温暖的掌心包裹下,笨拙却充满希望地缠绕着彩线。如今,它们伤痕累累,布满生活的刻痕,却要重新拾起那几乎被遗忘的技能。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伸出右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犹豫片刻,最终落在了那卷最鲜艳的火焰红尼龙线上。冰凉的、带着化纤特有滑腻感的线体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

“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母亲温柔含笑的声音,仿佛就在这昏暗肮脏的房间里响起,带着南洋午后阳光的温度和棕榈叶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像一根温暖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眼前令人窒息的现实。

她用力眨了眨干涩发烫的眼睛,将翻涌的泪意狠狠压了回去。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红色线卷上那小小的塑料卡扣,将线头捻开。尼龙线很滑,在她粗糙的指腹间有些难以控制。她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根(尽量避开缠着纱布的食指)笨拙地捏住线头,右手开始尝试打第一个结。

动作是生疏的。记忆里母亲翻飞如蝶的手指,此刻在她这里变得僵硬而笨拙。线头一次次从指间滑脱,打出的结要么松松垮垮,要么拧成一团乱麻。每一次失败,都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多添上一分焦躁。左手食指的伤口随着动作被牵动,纱布下的灼痛感陡然尖锐起来,像有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

“嘶…” 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右手下意识地想去按住左手的伤口,却又在半途停住。

不行!不能碰!纱布下面就是那狰狞的溃烂,任何触碰都只会加剧痛苦和感染的风险。

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用这自残般的痛感来对抗手指的剧痛。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颤抖,单薄破旧的棉布外套摩擦着皮肤,带来粗糙的触感。

“慢慢来。我们星星的手这么巧,一定能学会的。”

母亲温柔鼓励的话语再次响起,带着无条件的信任。李晚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腾的剧痛和焦躁。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重新捏起红色的线头,动作放得更慢,更稳。

这一次,她摒弃了所有急躁,像在黑暗中摸索最精密的仪器。右手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配合着,将线头绕过左手拇指,形成一个圈,然后再用右手将线头从圈中穿过,慢慢收紧…一个歪歪扭扭、但总算成型的结,终于出现在线的末端。

成功了!

这微不足道的成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着她的绝望阴霾。一股微小却真实的暖流,从指尖蔓延开来,暂时压过了伤口的灼痛。她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血色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是在这冰冷地狱里绽放的第一朵名为“希望”的花。

她拿起那卷青草绿的线,开始打第二个结。动作依旧笨拙缓慢,但比刚才顺畅了一丝。绿色的线头与红色的结相连,这是海星的第一只触角雏形。母亲教她编织的画面更加清晰地浮现:那是在自家庄园宽阔的游廊上,阳光透过巨大的棕榈叶,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母亲穿着柔软的纱笼,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在颈边,神情专注而温柔。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圆润干净,彩线在她指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灵活地穿梭、缠绕,很快就能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海星或者小椰树。

“星星,看,这里是海星的中心点,要用最紧的结固定住…”

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将编了一半的小海星举到阳光下给她看。

而此刻,李晚星的手指,粗糙、开裂、布满油污和冻疮,笨拙地捏着廉价的尼龙线,在昏黄摇曳、带着死亡气息的灯泡下,试图复刻那份遥远的灵巧。强烈的反差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但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只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指尖那一点点微小的进展上。

时间在灯泡的忽明忽暗中缓慢流逝。窗外夜市的喧嚣不知何时早已沉寂下去,只剩下偶尔远处传来的几声模糊不清的犬吠或汽车驶过的声音,更衬得这狭小房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压抑着的、因为疼痛和专注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尼龙线在指间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编织的过程远比记忆中和想象中艰难百倍。尼龙线滑溜,她的手指僵硬笨拙,每一个看似简单的绕线、打结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和力气。尤其是需要用左手辅助固定线体时,那缠着纱布的食指根本无法用力,每一次轻微的触碰和牵拉,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她浑身紧绷,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呃…” 又一次,在用力拉紧一个结时,左手食指被猛地牵扯到,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她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慌忙用右手撑住了桌面才稳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大口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停下来,身体因为剧痛和虚脱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视线模糊地落在左手那缠着肮脏纱布的手指上。纱布下,那溃烂的伤口仿佛在无声地狞笑,嘲弄着她的不自量力。绝望的阴影再次无声地笼罩下来。她真的能行吗?用这样一双手?在这样的地方?

“骨头要硬。脊梁不能弯。心气不能散。”

母亲临终前嘶哑却无比清晰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意志上!

不能弯!不能散!

这点痛算什么?比起在“好味来”被滚烫的洗碗水浇淋,被钢丝球反复摩擦伤口,比起被逼着去“夜来香”抵债的恐惧,这点编织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近乎蛮横的狠劲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那只完成了一半、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的红色和绿色线团混合物。那不是海星,甚至不是个像样的结。但这却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唯一的生路!

她不再犹豫,再次伸出手,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粗暴。她将痛楚转化为力量,右手更加用力地捻住线头,左手的手掌和手腕根部死死压住线体,利用身体的力量去对抗那滑溜的尼龙线和手指的剧痛。每一次拉紧,都伴随着指关节的泛白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以及身体因剧痛而引发的无法抑制的抽搐。汗水如同小溪,从她的鬓角、脖颈不断流淌下来,浸湿了衣领。

红色的结,绿色的缠绕,蓝色的加入…色彩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累积。她的指尖,尤其是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被坚韧的尼龙线反复勒紧、摩擦,很快就在粗糙的皮肤上勒出了深红色的、甚至微微渗血的凹痕,火辣辣地疼。但她仿佛感觉不到,或者说,将这新的痛楚也一并纳入了对抗的范畴。

时间失去了意义。灯泡依旧在苟延残喘地闪烁。窗外深沉的墨色,开始被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所侵蚀。鱼肚白,悄然爬上了遥远天际的裙裾。

终于,当最后一根白色的尼龙线被她用牙齿狠狠咬断(剪刀是奢侈的幻想),一个巴掌大小、由红、蓝、绿、黄、白五色交织而成、形状略显怪异、针脚也绝对称不上均匀精致的海星挂件,静静地躺在了她汗湿的掌心。

完成了。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这个小小的、色彩鲜艳的、带着她体温和汗水的“作品”。它那么小,那么粗糙,在昏黄的灯光下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与她记忆中母亲指尖翻飞间诞生的那些精致灵巧的小玩意儿相比,它丑陋得像个拙劣的模仿品。

然而,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洪流,却在她看到它的瞬间,猛地冲垮了所有堤坝!那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混杂了辛酸、难以置信、筋疲力尽、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成就感的复杂洪流!

她…她真的做出来了!用这双伤痕累累、被油污浸透的手,在这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廉价旅馆里,在被剧痛和高烧反复折磨的深夜里,她真的把母亲教给她的东西,从记忆的尘埃里挖了出来,变成了一个可以触摸的实体!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滚烫的液体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苍白消瘦、布满汗水和泪痕的脸颊疯狂流淌。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抽动着,身体因为极度的情绪爆发而蜷缩起来,将那只小小的、丑陋的彩色海星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冰凉的尼龙线紧紧贴着她掌心的勒痕和伤口,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真实。

泪水滴落在粗糙的木桌上,也滴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她哭得无声而汹涌,像是要把过去几个月、甚至更久以来积压的所有屈辱、恐惧、绝望和不甘,都通过这滚烫的泪水彻底冲刷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泪意才渐渐平息。她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喘息和心跳。身体如同被掏空,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左手食指的伤口在经历了刚才的“酷刑”后,灼痛感更加剧烈,一跳一跳地提醒着它的存在。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也再次加重,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晃动。

但她顾不上这些。目光再次落在掌心那只湿漉漉的五彩海星上。它安静地躺着,尼龙线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廉价的化纤光泽。丑陋,却真实。

这…能卖出去吗?

谁会要这样一个粗糙的小东西?

它能换回一个干净的面包吗?能换回一小瓶真正的伤药吗?

巨大的不确定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成就感。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就在这时,旅馆房间那扇薄得像纸板、布满裂纹的穿衣镜,映入了她的眼帘。镜子里的女孩,头发枯黄凌乱,黏在汗湿的额头上。脸色是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灰白,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身上的衣服肮脏破旧,肩膀处还残留着在“好味来”沾染的洗不掉的油渍。整个人憔悴、狼狈、落魄,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这样一个人,拿着这样一个粗糙的小玩意儿,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叫卖…

谁会信?谁会买?

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怀疑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将那只海星藏起来,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南洋手作,独一无二。”

一个低沉、温和、带着优雅腔调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里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父亲!

是父亲林正南的声音!

记忆的画面瞬间铺开:南洋庄园那间宽敞明亮、铺着波斯地毯、摆放着红木家具的会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繁花盛开的庭院。父亲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亚麻西装,风度翩翩地站在几位西装革履、明显是身份尊贵的客人面前。他手里随意地拿着母亲刚编织好的一个小巧精致的椰树摆件,脸上带着从容自信的微笑,向客人们介绍着:

“诸位请看,这是内子闲暇时的一点小爱好。南洋手作,独一无二。用的是上好的丝线,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心意。这小小的椰树,凝聚的是我们南洋人对家乡风物的热爱与情怀…”

父亲的语调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魅力。他的目光温和而笃定,言语间将母亲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提升到了艺术和情怀的高度。客人们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发出由衷的赞叹,仿佛那真是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品。最终,那个小椰树被其中一位客人珍重地买下,价格足以买下几十个真正的小椰树。

“南洋手作,独一无二…”

李晚星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镜子里的女孩,眼神空洞而迷茫。这句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是优雅的推介,是身份的象征,是带着骄傲的文化展示。而从她口中说出呢?一个衣衫褴褛、满手污垢、指头溃烂的逃债洗碗工,拿着一只粗糙的、五毛钱尼龙线编成的丑陋海星,在省城喧嚣的街头…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让她窒息。这八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配说这句话吗?她的“手作”配得上“独一无二”吗?

羞耻感如同藤蔓,疯狂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想退缩,想把自己连同这只可笑的海星一起,重新藏进这肮脏旅馆的黑暗角落里。

然而,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她的耳朵:

“你那贱命值几个钱?!”*(王姐的狞笑)

“去‘夜来香’陪酒抵债!你也就剩这点用了!”*(王姐的尖利逼迫)

“长绿毛了!白送我都嫌脏!”(饰品摊小玲刻薄的嘲讽)

还有…那三个发霉馒头的馊味,似乎再次弥漫在鼻尖…

不!

她不能退缩!

她无路可退!

卖掉镯子换来的馒头只剩两个!去痛片也所剩无几!手上的伤口在恶化!高烧在持续!她要么走出去,用这只丑陋的海星去搏一个渺茫的生路;要么,就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里,像阴沟里无人问津的老鼠!

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混合着对命运最深沉的愤怒,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烧尽了所有的犹豫、羞耻和恐惧!

“骨头要硬!脊梁不能弯!心气不能散!” 母亲的话再次化为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这一次,带着金铁交鸣的铮铮之声!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不再是绝望的死灰,而是被逼到悬崖绝境、退无可退后,点燃的、要与这操蛋的命运同归于尽的熊熊烈火!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然后,她对着镜子,张开了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砂砾,又干又痛。她尝试着发出声音,最初只是嘶哑的气流摩擦声,如同破旧风箱。

“呃…南…” 第一个音节艰难地挤出,干涩得可怕。

她清了清嗓子,那动作牵扯得喉咙更加疼痛。她再次尝试,强迫自己的声带振动:

“南…南洋…” 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颤抖。

不行!太弱了!像蚊子哼哼!谁会听见?!

一股狠劲涌上来!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勒痕里,用那尖锐的痛感刺激自己!她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镜中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想象着自己不是在这肮脏的旅馆,而是在父亲那明亮优雅的会客厅里!想象着手里拿着的不是廉价的尼龙海星,而是母亲用上等丝线编织的艺术品!

“南——洋——手——作!”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虽然依旧嘶哑难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穿透力!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劈开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

吼完这一句,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因为用力而阵阵发黑。镜中的女孩,脸色依旧灰白,嘴唇依旧干裂,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烈!

她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量,再次开口:

“独——一——无——二!”

这一次,声音低沉了一些,却更加凝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向所有试图碾碎她的命运宣战!她李晚星(林晚星),不是任人践踏的烂泥!她还有一双手,还有母亲教给她的、刻在骨子里的技艺!哪怕这技艺生疏,哪怕这“手作”粗糙,它也是她林晚星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抗争!

“南洋手作!独一无二!”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镜子练习,声音从最初的嘶哑破音,到渐渐稳定;从生硬的吼叫,到带上了一丝刻意模仿父亲当年语调的、生涩的起伏。每一次重复,都像是在用这八个字作为武器,狠狠凿击着包裹着她的绝望坚冰!每一次重复,都让她佝偻的脊背挺得更直一分!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一分!

窗外,那抹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染亮了小半片天空。灰蒙蒙的光线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吝啬地洒进房间,与那盏垂死挣扎的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黎明将至的混沌光景。

李晚星停止了练习。她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掌心、被汗水微微濡湿的五彩海星。它依旧粗糙,依旧丑陋。但在这一刻,它在她眼中,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截然不同的意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换取食物的物件,它是她绝境反击的号角,是她向这冰冷世界宣告自己存在的战书!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海星放在桌面上,紧挨着那几卷彩线。然后,她拿起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将最后一点冰冷的液体灌进灼痛的喉咙。冰凉的感觉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饥饿感再次袭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胃袋。她看向那袋仅剩的两个发霉馒头。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伸出手,拿出了一个。这一次,她甚至没有费力去抠掉那些细小的霉点。她只是机械地撕下一块馊硬的馒头芯,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如同咀嚼着生活的苦涩本身。酸馊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她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就着那点凉水。

吃完小半个馒头,胃里的绞痛感稍稍平息。她将剩下的馒头仔细包好放回。目光扫过那板所剩无几的去痛片。她抠出两片,和着最后一点水吞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舌根蔓延开。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并未减轻,左手的伤口更是持续不断地灼痛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她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搪瓷脸盆前。脸盆里残留着昨晚清洗伤口时留下的浑浊污水。

她拿起那块粗糙的黄色肥皂,沾了点盆底的水,开始用力地搓洗自己的脸和双手。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肥皂粗糙的颗粒摩擦着脸上的冻疮和手上的裂口,带来刺痛。她不管不顾,只是用力地搓洗着,仿佛要洗去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狼狈、所有属于“李晚星”的痕迹。她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移动的垃圾堆。

水冰冷刺骨,仿佛能穿透人的肌肤,让人不禁打个寒颤。脸盆里的水浑浊不堪,上面还漂浮着一些不明物体,让人看了就心生厌恶。而那块肥皂更是差劲,不仅没有什么香味,而且去污能力也很弱。

她艰难地用这冰冷的水和劣质的肥皂洗着脸和手,每搓一下都像是在受刑一般。洗完后,她的脸和手虽然看起来没有那么多油污了,但冻疮的暗红色和手上的裂痕依然清晰可见,仿佛是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深深印记。

她的皮肤被搓得发红,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微微肿起,一种紧绷的刺痛感袭来,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然而,她并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

洗完后,她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张原本就憔悴的脸此刻显得更加苍白,枯黄的头发如乱草一般缠绕在一起,毫无生气。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手理了理那打结的头发,试图将它们尽量拢在耳后,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整洁一些。

然后,她走回桌边。将那卷火焰红的尼龙线、天空蓝的、青草绿的、明黄的、纯白的…一卷卷拿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相对干净的塑料袋里——那是装消炎药片的透明小塑料袋。最后,她将那只刚刚诞生的、五彩的尼龙线海星,也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她将这个小塑料袋,连同那袋仅剩的发霉馒头、最后几片去痛片、还有那瓶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一起塞进了自己那个同样破旧不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挎包斜挎在身上,沉甸甸的,压着她瘦削的肩膀。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弥漫着霉味、绝望和短暂“希望”的廉价旅馆房间。昏黄的灯泡依旧在顽强地闪烁,墙壁上的污渍在黎明的微光中更加清晰可怖。这里见证了她的濒死,也见证了她“手艺”的复活。

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房门。

门外是狭窄、阴暗、散发着尿臊味的走廊。走廊尽头,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透进外面灰蒙蒙的、属于省城清晨的光线。

李晚星挺直了脊梁——脊梁不能弯——一步一步,朝着那灰蒙蒙的光亮走去。脚步虽然依旧虚浮,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也踏在她自己亲手铺就的、通往未知荆棘的路上。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伸进帆布挎包里,隔着薄薄的塑料袋,紧紧握住了那只五彩的尼龙线海星。指尖感受着那粗糙却真实的轮廓。

南洋手作,独一无二。

破釜沉舟,就在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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