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集《治未病论》
部落的晨雾还未散尽，轩辕已站在议事的石屋前，望着远处族人耕作的身影。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晒谷场，那里，部落首领风伯正弯腰翻动着新收的谷物，脊背微微佝偻，动作比往日迟缓了许多。
“首领这几日怕是没歇好。”身旁的岐伯轻声道。他昨日去给风伯送新采的草药，见风伯案上的竹简堆了半尺高，都是各部落送来的农事、狩猎文书，油灯燃到后半夜才熄。
轩辕点点头，眉头微蹙。风伯是部落里最勤勉的人，自打三年前前任首领病逝，他接过首领之位，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春耕时要带人勘探水源，秋收时要核算各户的收成，就连孩童夜里啼哭，他都要亲自去看看是不是受了惊吓。族人们都说，风伯的心，比部落里最深的井还要沉，装着所有人的事。
“去看看吧。”轩辕抬脚朝晒谷场走去。脚下的泥土还带着露水的湿滑，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刚收的棉絮上。风伯正把最后一把谷物摊开，见轩辕过来，直起腰时“哎哟”了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后。
“怎么了？”轩辕快步上前。
风伯摆摆手，脸上挤出笑来：“老毛病了，弯腰久了就酸，歇歇就好。”他拍了拍腰间的麻布带子，那里缠着晒干的艾草，据说能驱寒止痛。
轩辕伸手想扶他，却被风伯躲开：“我还没老到要别人扶的地步。”他走到场边的石凳上坐下，拿起水囊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
“首领这几日是不是没睡好？”轩辕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上。那青黑像两块被水浸过的木炭，深深嵌在皮肤里，看着就让人心头发紧。
风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双眼睛，比部落里最厉害的猎手还毒。昨日清点过冬的草料，发现少了三成，想着是不是该再组织一次狩猎，就多忙了会儿。”
“少了三成，让下面的人去办便是，何必自己熬夜？”轩辕的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总把所有事往自己肩上扛，直到扛不动了才肯停下，可那时往往已经晚了。
风伯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山林：“你不懂，这部落就像一棵大树，我是那树干，若是树干松了，枝叶怎么能稳？”他说着，又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都往前倾，手里的水囊差点掉在地上。
轩辕伸手按住他的背，掌心下的肌肉紧绷着，像一块拉满的弓弦。“咳了多久了？”
“有三四天了吧。”风伯咳完，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许是夜里着凉了，不打紧。”
“怎么不早说？”轩辕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摸到风伯的后颈，那里比常人要凉，像敷了块冰。“夜里是不是又踢被子了？”
风伯有些不好意思：“年纪大了，睡觉不老实。”
轩辕站起身，从随身的药篓里拿出一小捆紫苏叶：“回去用这叶子煮水喝，连喝三天。还有，这几日别再熬夜了，若是草料不够，我带人去采，保证比你熬夜盘算管用。”
风伯接过紫苏叶，叶子上还带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亮。“这叶子能管用？”他将信将疑。在他看来，治病要么靠巫祝跳神，要么靠刮骨放血，哪有几片叶子就能好的道理。
“管不管用，试试便知。”轩辕的语气很笃定。他想起去年，部落里的老阿妈也是这样咳嗽，用紫苏叶煮水喝了两天就好了。这叶子性温，能驱寒，对付风寒咳嗽最是对症。
风伯把紫苏叶揣进怀里，拍了拍轩辕的肩膀：“还是你细心。不过这草料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他说着，又站起身，“我得去看看鞣制兽皮的作坊，昨日送来的几张狼皮，怕是晒得不够干。”
轩辕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知道，风伯是不会听劝的。这种人，你跟他说要保重身体，他只会觉得你在咒他，仿佛承认自己累了，就是承认自己没用了。
接下来的几天，轩辕没再去找风伯。他忙着教族里的妇人辨识草药，告诉她们哪些草能止血，哪些草能退烧。可心里总惦记着风伯，每次路过首领的石屋，都忍不住多望几眼，希望能看到风伯出来晒太阳，哪怕只是站一会儿也好。
可他看到的，总是石屋里彻夜不熄的火光。那火光在黑夜里亮着，像一颗悬在部落上空的星，却让轩辕觉得比最暗的夜还要沉。
第五天清晨，轩辕刚把晒干的草药分类放好，就见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满是慌张：“轩辕先生，不好了，首领他……他起不来了！”
轩辕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药篓“啪”地掉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他顾不上捡，跟着少年往风伯的石屋跑。路上的族人见他急着赶路，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不安。
石屋里，风伯躺在铺着兽皮的木床上，脸色像刚剥壳的杏仁，白得吓人。他闭着眼睛，嘴唇干裂，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很轻，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枯叶。几个长老围在床边，眉头紧锁，其中一个白发长老正拿着骨针，准备往风伯的指尖扎——那是部落里最古老的疗法，据说放血能驱走“病邪”。
“住手！”轩辕大喊一声，冲过去按住长老的手。骨针的针尖闪着寒光，离风伯的指尖只有寸许。
“你干什么？”白发长老怒道，“首领这是被恶鬼缠上了，放血才能让恶鬼出来！”
“他不是被恶鬼缠上了，是累垮了。”轩辕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伸手探向风伯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他发热了，是风寒入体，再放血只会更糟。”
长老还要争辩，却被旁边的人拉住。族人们都知道，轩辕的医术比巫祝管用得多，去年那场瘟疫，就是他用草药救了大半的人。
轩辕没再理会长老，转身对身后的少年说：“去把我药篓里的紫苏叶拿来，再烧一锅热水，要滚烫的。”又对另一个族人说：“去找三块干净的麻布，越软越好。”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起来，石屋里顿时充满了脚步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轩辕坐在床边，轻轻翻开风伯的眼皮，眼珠上蒙着一层浑浊的白，像蒙了层雾的湖面。他又握住风伯的手腕，脉搏跳得又快又弱，像随时会断的丝线。
“这是积劳成疾，加上风寒侵袭，表里俱虚。”轩辕低声对身旁的岐伯说，“得先退烧，再补气血。”
岐伯点点头：“我去取些黄芪来，这药能补气，正好对症。”
很快，紫苏叶和热水都送来了。轩辕把紫苏叶放进碗里，用滚烫的热水冲泡，一股辛辣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呛得旁边的少年打了个喷嚏。他等水稍微凉了些，扶起风伯的头，想把药汁喂进去。可风伯牙关紧闭，根本咽不下去。
“这样不行。”轩辕皱起眉，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喂药的法子。他把药汁倒进一个小小的竹筒里，又找来一根细竹管，一端插进风伯嘴里，另一端含在自己口中，慢慢把药汁吹进去。药汁顺着风伯的喉咙滑下，他喉头动了动，没再吐出来。
喂完药，轩辕又把麻布浸在热水里，拧干后敷在风伯的额头上。麻布很快就凉了，他就再换一块，如此反复，额头上的温度渐渐降了些。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风伯终于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围在床边的人，眼神还有些模糊，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别急，刚醒过来，身子虚。”轩辕扶他喝了点温水，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用麻布轻轻擦掉。
风伯喝了水，精神好了些，看着轩辕说：“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病倒了。”轩辕的声音很轻，“医生说，你这是太累了，加上受了风寒。”
风伯苦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还是……还是没听你的话。”他想起前几日轩辕让他喝紫苏叶水，让他别熬夜，可他都没放在心上。那时他总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这点小毛病算不了什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轩辕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得的，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就像地里的草，平时看着不起眼，等它长满了，再除就难了。”
风伯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总以为，只要撑着，就能撑过去，却忘了，人就像一张弓，拉得太紧，是会断的。”
“所以，治病不如防病。”轩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郑重，“就像耕种，要提前松土、施肥，才能长出好庄稼。人也一样，要懂得休息、调养，才能不生病。这就是‘治未病’的道理。”
风伯沉默了，他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石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父亲也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最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咳着咳着就再也没醒过来。那时他总觉得，父亲是老了，现在才明白，父亲是被累垮的。
“我懂了。”风伯轻轻拍了拍轩辕的手，“等我好了，就把那些琐事分给下面的人。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轩辕笑了，眼角的纹路像被风吹开的水波：“这就对了。首领是部落的主心骨，可主心骨得先站稳了，才能撑得起整个部落啊。”
接下来的几天，风伯乖乖地喝药、休息。轩辕每天都来给他把脉，看着他的脉搏一天天变得有力，看着他脸上的气色一点点好转。族人们见首领肯听劝，也都松了口气，干活时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
半个月后，风伯终于能下床了。他没再像以前那样忙得脚不沾地，而是每天清晨去河边散步，午后坐在石屋前晒太阳，遇到族人有争执，也只是点拨几句，不再事事亲力亲为。有人说首领变懒了，风伯却只是笑笑：“轩辕先生说了，会休息的人，才能干得更长久。”
那天傍晚，轩辕路过议事的石屋，见风伯正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片紫苏叶，在夕阳下翻来覆去地看。叶片上的纹路在余晖里清晰可见，像一张细细的网。
“这叶子，真是个好东西。”风伯见轩辕过来，把叶子递给他，“不光能治病，还能让人明白道理。”
轩辕接过叶子，叶片已经有些干了，却还带着淡淡的香气。“道理不在叶子里，在人心里。”他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夕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金红，“就像这太阳，白天发光发热，晚上也要落下去休息，才能第二天再升起来。人也一样啊。”
风伯点点头，眼里的光像被夕阳点亮的湖面：“你说得对。以后，我要把‘治未病’的道理告诉所有人，让他们都知道，保重自己，就是保重整个部落。”
轩辕看着他，忽然觉得，风伯的腰好像比以前挺直了些，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真切了。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重，多了几分轻松，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旅人，终于能好好看看路边的风景。
夜色慢慢笼罩下来，部落里升起了炊烟，饭菜的香气混着草药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散开。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轩辕知道，“治未病”的种子，已经在风伯心里发了芽，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整个部落里长出茂密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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