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休战之后,范正鸿下旨各州府广纳贤才、整饬吏治,冀州作为河北中部要冲,也是战争前线,新任安抚使新科进士左企弓刚一到任,便在府衙外张贴告示,征召天下有识之士。消息传开,冀州城内的学子、乡绅纷纷奔走相告,唯有城南一处破败的宅院,依旧门可罗雀。
告示上的字迹墨色未干,“广纳贤才,不问出身,凡有治国安邦之策、领兵御敌之能者,皆可入府献策,量才授职”的字样,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围观的学子们交头接耳,乡绅们捋须沉吟,唯有几个身着差役服饰的人,眼神闪烁地躲在人群后,低声议论着什么。
“大人,这告示张贴三日,前来献策者虽有数十人,却多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并无真才实学。”通判王瑾躬身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敷衍。王瑾是冀州本地乡绅出身,在冀州任职多年,早已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对左企弓这位外来的安抚使,表面恭敬,实则阳奉阴违。
左企弓冷哼一声:“冀州,九州之首乃兵家必争之地,藏龙卧虎,怎会无贤才?依我看,是有人在暗中作梗,让有识之士不敢前来。”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王瑾,“我奉陛下之恩安抚冀州,王通判,你在冀州多年,可知城内有哪些怀才不遇之人?”
王瑾眼神闪烁,连忙道:“大人说笑了,冀州贤才皆已前来应征,或许是大人期许过高了。”他心中暗自冷笑,左企弓初来乍到,便想打破冀州的原有格局,简直是异想天开。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是被他排挤打压,就是早已心灰意冷,怎会轻易出山?
左企弓冷哼一声,不再与他纠缠。他深知王瑾这类地头蛇根基深厚,处理好基础民生之前若没有确凿证据,短期动不了他。当务之急,是找到真正的贤才,打破这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他想起临行前范正鸿的嘱托:“冀州乃河北中枢,守得住冀州,便守得住半壁河北。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唯才是举,哪怕是草莽之辈,只要有真本事,便可破格举荐于朕。”
当晚,左企弓屏退左右,只留贴身侍从,换上便服,悄然走出府衙。他要亲自寻访,看看这冀州城内,究竟藏着多少被埋没的人才。
冀州城分南北两城,北城繁华,多是官吏乡绅府邸;南城破败,皆是平民百姓居所。左企弓一路向南,越走越荒凉,街道两旁的房屋多是断壁残垣,寒风卷着枯叶,在巷子里打着旋。正当他快要走到南城尽头时,一处破败的宅院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宅院院墙斑驳,墙头生满杂草,朱漆大门早已褪色,门上的铜环锈迹斑斑。可与其他废弃宅院不同的是,院门虽简陋,却擦拭得干干净净,门楣上依稀可见“裴府”二字,虽已模糊,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
左企弓心中一动,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何人深夜造访?”
“老朽左企弓,听闻冀州多贤才,特来拜访。”左企弓语气恭敬。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粗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内。他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颔下留着三缕长须,虽衣衫朴素,却难掩一身正气。正是左企弓要找的人——前冀州司法参军裴宣。
裴宣本是科举出身,为官清正廉明,断案如神,因铁面无私,被百姓称为“铁面孔目”。三年前,王瑾勾结乡绅,诬陷一位正直的县令贪赃枉法,裴宣查明真相后,执意要为县令翻案,却遭到王瑾等人的打压排挤,最终被罢官免职,隐居于此。若不是两方开战,道路不便,此人已被刺配南去。”
“左大人?”裴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大人乃辽国公卿,又是夏国朝廷新贵,奉命安抚冀州,何必屈尊来我这破败宅院?”
“裴先生之名,老朽早有耳闻。”左企弓拱手道,“先生铁面无私,断案如神,只因得罪权贵而遭罢黜,实在令人惋惜。如今大夏广纳贤才,不问出身,老朽奉陛下之命,前来恳请先生出山,共辅大业,整顿冀州吏治,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裴宣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大人好意,裴某心领。只是官场黑暗,人心叵测,裴某早已心灰意冷,只想在此安度余生,不愿再涉足其中。”
“先生此言差矣!”左企弓急忙道,“如今的大夏,非昔日的宋辽可比。陛下雄才大略,心怀天下,立志扫清寰宇,还天下百姓太平。先生身怀绝技,却隐居于此,难道甘愿让一身才学报废?难道眼睁睁看着冀州百姓被官吏乡绅欺压,而无动于衷?”
裴宣沉默不语,目光投向院外的夜空,眼中满是复杂。他并非没有抱负,只是三年前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那些日夜操劳、为民请命的日子,最终换来的却是罢官免职、受尽排挤,他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官场。
左企弓看出了他的顾虑,继续道:“先生放心,老朽此次前来,绝非一时兴起。若先生肯出山,老朽愿以残生担保,定会支持先生秉公执法,无论遇到多大阻力,都绝不会让先生重蹈覆辙。而且,陛下已给我便宜行事之权,只要是为了冀州百姓,为了大夏江山,哪怕是触及权贵利益,老朽也绝不退缩!”
裴宣转过头,深深看了左企弓一眼。眼前这位近70的安抚使,眼神坚定,语气诚恳。
夜风寒冽,卷着南城巷陌的枯叶,在裴府斑驳的院墙外打着旋。左企弓望着眼前清癯的中年男子,虽衣衫粗布、居所破败,那双眸子却如寒星般清亮,藏着未灭的锋芒。他知道,裴宣心中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只是被三年来的冤屈与冷遇蒙上了一层灰烬,只需一阵劲风,便能重燃燎原之势。
“先生,”左企弓向前半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老朽七岁入私塾,十五中秀才,三十不到登进士第,宦海沉浮四十余载,历经宋辽夏三国更迭,见过太多官场黑暗、民不聊生。昔日在辽国为官,见契丹贵族鱼肉汉民,痛心疾首却无力回天;后来宋廷南渡,河北大地遭兵燹之祸,百姓流离失所,更是惨不忍睹。直到陛下崛起,收复燕云,平定河北,减免赋税,安抚流民,老朽才看到一丝太平的希望。”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便宜行事”四字,背面是大夏龙纹,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陛下亲赐的令牌,老朽带在身上,便是要向天下昭示,大夏的官场,容不得贪赃枉法,容不得结党营私!先生若肯出山,便以冀州推官之职相称,主理刑狱吏治,凡有阻挠者,无论是本地乡绅,还是朝中故旧,先生皆可先斩后奏,老朽与陛下,便是先生最坚实的后盾!”
裴宣的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上,瞳孔微微收缩。他为官多年,自然认得这令牌的分量,所谓“便宜行事”,便是如陛下亲临,有生杀予夺之权。左企弓竟敢将如此重要的信物拿出来,足见其诚意,也足见大夏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三年前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被诬陷的县令含冤入狱,老母亲跪在府衙前哭瞎双眼,而王瑾等人却在酒肆中举杯相庆,嘲笑他自不量力。那份无力感与屈辱感,至今仍如针般刺痛着他的心。
“大人可知,王瑾在冀州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州府,乡绅豪强皆与他互通有无?”裴宣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试探,“三年前我不过是弹劾了他的一个爪牙,便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我若出山,他必然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大人虽有陛下撑腰,但远水难救近火,冀州城的水,深得很啊。”
“先生所言,老朽岂能不知?”左企弓哈哈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豪迈,“老朽年近七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前来冀州,陛下问我所求何物,老朽只说了一句话:愿为新生的大夏扫尽河北污垢,虽死无憾!王瑾的势力再大,能大过七姓?能大过辽国?先生只需放手去做,一切后果,由老朽一力承担!先生做完之后,老朽为你写表奏之书,去与大夏开国前一年的同科进士们去抢一抢那个刑部秋官。”
“大人当真愿为裴某遮风挡雨?”裴宣的声音不再低沉,多了几分决绝,“若我出山,必当清查旧案、严惩贪墨,王瑾及其党羽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恐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牵连大人……”
“掀得起风浪,方能涤荡污泥!”左企弓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铿锵有力,“老朽要的就是这股风浪!冀州吏治积弊已久,若不痛下狠手,如何能让百姓信服大夏?如何能守住这河北中枢?先生只管放手去做,哪怕天塌下来,有老朽顶着,有陛下撑腰!”
裴宣眼中的寒星终于燃起火焰,他后退半步,对着左企弓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多年的激动:“既如此,裴某愿随大人出山!此生唯愿秉公执法,扫尽冀州阴霾,不负大夏,不负百姓!”
左企弓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扶起他:“先生肯出山,乃是冀州之幸,大夏之幸!今夜便随我回府衙,明日一早,我便昭告全城,暂任命先生为冀州推官,主理刑狱吏治!”
左企弓颔首笑道:“先生不必多带物件,府衙内已为您备好居所,一应所需皆会妥善安排。”
裴宣转身入内,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出来了。他换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那是他被罢官前常穿的服饰,虽边角有些磨损,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腰间系着一枚铜制令牌,正是当年朝廷授予他司法参军的信物,只是如今已蒙尘。他手中提着一个青布包裹,里面只装着几本律法典籍与一沓卷宗,皆是他当年断案的心得与未竟的旧案记录。
“走吧。”裴宣话音未落,左企弓的贴身侍从已牵来两匹骏马。二人翻身上马,踏着月色向南城疾驰而去。寒风卷着枯叶掠过耳畔,裴宣望着前方左企弓佝偻却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三年来,他每日闭门读书,看似心如止水,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冀州的变迁。宋廷的腐朽、战乱的蹂躏、百姓的疾苦,他皆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如今,终于有一个机会让他重披官袍,践行心中的法治之道,哪怕前路荆棘丛生,他也决意一往无前。
抵达冀州府衙时,已是三更时分。府衙内灯火通明,左企弓并未惊动其他人,只让侍从引裴宣前往后院居所安置,又嘱咐道:“先生一路劳顿,先好生歇息。明日辰时,我在大堂设宴,既是为先生接风,也是向府衙众官正式引荐您。”
裴宣拱手谢过,随侍从而去。他的居所虽不算奢华,却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洗漱完毕后,他并未就寝,而是将青布包裹中的卷宗摊开在案桌上。昏黄的油灯下,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三年前那桩冤案的点点滴滴:被诬陷的县令姓周,名怀安,为官清廉,因查处本地乡绅张大户私占良田之事,得罪了王瑾的党羽,最终被罗织罪名,打入死牢。而他当年搜集到的证据,也被王瑾等人销毁,自己更是被反咬一口,落得罢官免职的下场。
“周大人,张大户,王瑾……”裴宣指尖划过卷宗上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三年沉冤,今日终于可以昭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