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晨光初透云层，洒在昭阳殿前的青石阶上，泛出一层薄薄的金晕。
宫人肃立两旁，屏息敛声，仿佛连风都不敢吹动衣袂。
虞妩华自西阁缓步而出，一身素白绣银蝶的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簪，清减如霜，却眉目含春。
她走得极慢，似仍带着病中余韵，可每一步落下，足尖轻点，皆暗合某种无声节律——那是她与自己定下的暗号：从此刻起，再无人能将她困于“痴傻”或“疯癫”的牢笼。
御前谢恩时，她跪得端正，额触冰砖，声音微颤却不失清晰：“妾身蒙陛下隆恩，得遇良医，九死回生，此生唯愿奉烛照夜，不辱圣眷。”
萧玦坐在高台之上，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铁。
他没有立刻叫起，只是盯着她看了许久，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唇，似要剖开皮相，直取内里那颗藏匿已久的心。
“你父当年战败南山，三万将士焚旗自尽，为何你昨夜梦话，偏说‘旗未烧’？”他忽然开口，声如裂帛。
虞妩华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垂首，泪珠滚落，砸在砖上碎成八瓣。
“妾……妾不知……”她哽咽着，“可梦里真的听见了……好多鼓声，像是从地底传来，一声比一声急……有人喊撤兵，可火已经烧到脚边了……我拼命喊，可没人回头……”
她说得断续，却字字锥心，像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终于撕开缝隙，血淋淋地涌了出来。
殿中寂静无声。
唯有萧玦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演。
但他更知道——她演的每一滴泪，都是别人看不见的刀。
片刻后，帝王起身，拂袖道：“准贵妃自由出入太医院，调养余毒。周御医常驻西阁，不得擅离。”
此令一出，满殿哗然。
秦院判当即出列，脸色铁青：“陛下！太医院乃宫廷重地，岂容妃嫔随意进出？更遑论让一名待查之医日夜伴驾左右！周仲安所用禁方尚未厘清，若其中有诈……”
“若有诈，”萧玦冷冷打断，“也是朕允的诈。”
他目光扫过老御医，唇角竟勾起一丝冷笑：“你替朕诊脉三年，可曾救活一个将死之人？虞氏濒亡，是你束手无策时，是他冒死施针。朕不信脉象，只信她活下来了。”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秦院判双拳紧握，终是俯首领命，退下时脚步踉跄，袖中却悄然滑落一张字条，轻飘落地，被风掀起一角——
药库第三格，换‘炙甘草’为‘醉心兰’。
这四个字，墨迹未干。
虞妩华眼角余光瞥见，唇角几不可察地上扬。
柳党动手了。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但她早已布好网。
当夜，西阁灯火未熄。
崔司香捧着一只乌木匣子悄然而入，打开时，一股极淡的幽香弥漫开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之令人头脑微晕。
“这是新调的‘梦引散’。”她低声禀报，“按您的方子，混入安神熏香中，燃至子时，服者便会听见特定音律引发的幻听——尤其是鼓声。”
虞妩华接过香丸，指尖轻碾，嗅了嗅，满意地点了点头：“加半钱沉水，让香气更沉些，别惊了不该惊的人。”
她顿了顿，眸光一转，落在角落里的白芷身上。
“你去换香。”
白芷身子一僵，抬眼望向主子，她是虞家旧仆，忠心耿耿，却也是柳党埋在西阁多年的眼线。
这些年，她在忠诚与生存之间摇摆不定，如今更是深陷泥沼，进退维谷。
她接过香盒，手指微抖。
那一夜，子时三刻，西阁内外静谧如死。
唯有虞妩华独坐窗前，手中握着一枚铜哨，轻轻摩挲。
也一定，会在明日清晨，哭着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
果然，次日天未亮，白芷便扑倒在虞妩华床前，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小姐……我昨晚……我又听见了……娘亲在喊撤兵！她说旗还没烧，快跑啊……可我动不了……耳边全是鼓声，咚咚咚……像要裂开一样……”
周仲安闻讯赶来，搭脉之后，脸色骤变。
“这症状……与九阴逆脉后期神识错乱完全一致！”他声音发紧，“病情复发？还是……有人在诱发旧症？”
他猛地抬头看向虞妩华：“昭阳美人，您是否也……”
虞妩华蜷缩在床角，披着狐裘，双眼红肿，泪水涟涟却不肯出声。
她只是摇头，颤抖着抱住膝盖，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的孤鸟。
“我不疼……”她终于开口，声音细如游丝，“可我怕……怕他们再烧旗……怕没人听见我说的话……”
她抬起手，似想抓住什么依靠，指尖几乎碰到萧玦的衣袖，却又怯怯地缩回。
那一刻，整个西阁仿佛都静止了。
萧玦站在榻前，黑眸深不见底。
他看着她，看着那滴悬在睫上不肯落下的泪，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动作生涩，却温柔得惊人。
“你说的话，”他低声道，“朕现在听见了。”
风穿窗而入，吹动帐幔轻扬。
虞妩华闭上眼，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滴泪，是从左眼流下的。
而左眼，向来只在她杀人前流泪。
与此同时，宫墙之外，一道纤影正抱着琵琶缓步而来。
雪娘子低垂着眼，指腹摩挲着琴弦，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碎鼓》一曲，专为崩心而作。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西阁的地底深处，早已埋下十二根青铜管，彼此相连，通向四面高墙——那是冯都尉亲手所设，只为等这一夜，等这一曲。
夜风如刃，割开宫墙深处的寂静。
雪娘子抱着琵琶立于西阁外三丈远的飞虹桥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柄斜插在青石上的刀。
她指尖轻拨，《碎鼓》的第一个音符悄然滑出——低沉、压抑，仿佛从地底爬行而来，带着腐土与焦骨的气息。
这曲子不是为耳所作，而是直通神识的毒针，专破心防最脆弱之人。
可她不知道，虞妩华今夜根本没睡。
铜哨早已嵌入镇邪兽口中的通风孔，十二根埋藏地底的青铜管正缓缓吞纳乐音，将其引向风道深处——那是一条通往明霞居所的隐秘气脉，由前工部侍郎私建，原为传递密信之用，如今却成了反噬的咽喉。
当《碎鼓》第二段奏响，节奏骤急如战马踏颅，桥下水面竟无端泛起涟漪，而远在北苑的明霞猛然惊坐而起。
她满头冷汗，眼前幻象纷至沓来：焚旗废墟之上，黑焰冲天，一面残破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尚未燃尽。
一个身着银甲的女子背对她站立，发丝飞扬，手中握着一面铜鼓。
“你们偷了鼓声！”那声音如雷贯耳，正是虞氏老夫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诅咒。
“不……不是我们……”明霞颤抖着后退，却被幻影逼至墙角。
她猛地抓起药炉砸向地面，瓷片四溅，丹丸滚落尘埃，其中几颗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泽——那是能诱发癔症的“梦引散”母药。
这一幕，恰被巡夜的内侍撞见。
消息传至御前时，萧玦正在批阅边关急报。
他抬眸，眼神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查。”只一字出口，便有暗卫如影散去。
他旋即下令：凡北籍宫人，无论品阶，出入皆需录档，三日内外不得擅离居所。
与此同时，西阁之中，烛火微晃。
虞妩华静静睁眼，脸上泪痕未干，眸光却已淬过寒霜。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抚过枕畔那枚铜哨——它已不再发声，但余震仍在地下游走，如同复仇的根须，悄然扎进敌人的梦境。
白芷跪坐在侧，神色恍惚，昨夜幻听的阴影仍缠绕不去。
她看着主子无声起身，披衣下床，动作轻缓得像是怕惊醒什么，却又坚定得不容置疑。
“明日，”虞妩华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让周仲安‘发现’药库被人动过。”
白芷一怔：“可……若是牵连太医院……”
“他越是替我说话，”虞妩华打断她，唇角浮起一抹幽微笑意，像月下绽开的曼陀罗，“就越走不出这个局。”
她走向窗边，推开一线缝隙。
月光涌入，照见她掌心那道旧疤——深褐色，蜿蜒如蛇，是前世握断金钗那一刻，血流入骨的印记。
她轻轻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殿前雪落无声、帝王转身离去的脚步声。
“这一滴泪，够他们赔半条命了。”她低语，语气轻柔，却藏着千钧杀意。
风穿堂而过，吹动案上经卷一角。
那是一部破旧不堪的《往生咒》，纸页泛黄，边缘焦灼，似曾历火。
她伸手抚平，指尖停驻在“赎罪”二字之上，久久未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