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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四年的梅雨季,雨总下得黏腻。吴昌硕的书房朝西,午后的光线本就暗,此刻被云层压着,更显沉郁。案头摊着那方崩裂的寿山芙蓉石——“荷”字的草字头刚刻出两笔,右侧石面就从笔画末端裂了道斜纹,像被谁用指甲狠狠划了一下,露出内里淡粉的石质,与外层的乳白形成刺目的对比。

吴昌硕坐在圈椅上,手指反复摩挲着裂痕边缘。石面冰凉,却抵不住他掌心的汗意,将细小的石屑黏成了团。案上摆着三把刻刀:平口刀还沾着石粉,圆口刀的刃口磨得发亮,斜口刀则被他攥得发烫。这是他第三次拿起刻刀,又第三次放下——崩裂的位置太刁钻,补刻会显得生硬,磨平重刻又怕石料不够,毕竟这方芙蓉石是上月卖了幅《墨梅图》才换来的,质地细腻得能映出人影,他实在舍不得。

“缶老,我来瞧瞧进度。”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王震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他穿件月白长衫,手里提个食盒,刚跨进门就瞥见案上的印章,脚步顿了顿,笑意淡了些,“这是……崩了?”

吴昌硕没抬头,指了指那道裂痕,声音有些闷:“刚刻到‘荷’字,石性没摸准,力道重了。”他起身要去倒茶,却被王震按住肩膀:“不急喝茶,我看看。”

王震凑到案前,俯身盯着印章。他懂刻章,知道这种崩裂最棘手——不是顺着石纹裂,而是斜着穿破笔画,等于前半段功夫全白费了。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裂痕:“这石质软,是容易出这问题。要不,我再寻块石料来?”

“不必。”吴昌硕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亮了些,“这石头跟了我半个月,每天都要摸上几遍,早有了性子。换块新的,反倒刻不出那股劲儿。”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打在院中的荷叶上。那缸荷是去年栽的,叶片长得阔大,此刻被雨水压得垂下头,边缘卷着些残破的缺口——有的是被虫咬的,有的是前些天刮大风时折的,却偏偏在雨雾里透着股韧劲,不像完整的叶片那样娇气。

吴昌硕盯着那些破荷叶,突然怔住了。

他想起上周暴雨后的清晨,也是站在这窗前。当时雨刚停,荷叶上积着水,风一吹就滚下来,砸在缸沿上响。有片荷叶从中间裂了道缝,却没断,依旧托着水珠,阳光透过裂缝照进来,把水珠映成了七彩的球。他当时还跟妻子说:“你看这破叶,倒比完整的更有看头。”

此刻再看,那道斜斜的荷叶裂痕,竟与案上印章的石纹有几分相似——都是从边缘切入,却没彻底断透,反而留出了可塑的空间。吴昌硕猛地转身,快步走回案前,抓起那方印章,眼睛亮得惊人:“子渊,你看这裂痕——像不像荷叶的缺口?”

王震愣了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还真像——那道斜纹从“荷”字的草字头延伸到石边,末端微微上翘,若是把裂边修得圆润些,再刻上几缕叶脉,可不就是一片被雨打残的荷叶?他猛地拍手:“缶老,你这眼睛太毒了!可不是像嘛!”

吴昌硕没说话,抓起那把圆口刀,在砚台上蹭了蹭。他深吸一口气,手腕微悬,将刀头对准裂痕的起点。刀刃轻轻落下,先是顺着裂痕的边缘,慢慢将尖锐的石刺修平,再微微倾斜刀身,刻出一道浅浅的弧度——那是荷叶边缘自然的卷边。他的动作很慢,每刻一刀都要停一停,用指尖摸一摸石面,感受纹理的变化。

王震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他见过吴昌硕刻章,向来是大刀阔斧,刻“石鼓文”时力道能震得案上的墨汁晃,可此刻刻这荷叶,却细得像绣花。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落在吴昌硕的手上——他的指关节有些粗大,指腹上满是老茧,那是常年握刀、握笔磨出来的,可此刻捏着刻刀,却稳得像定了格,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惊扰了石中的“荷”。

刻到裂痕中段时,吴昌硕突然停了。他盯着“清”字少刻的那一点,眉头皱了皱。之前总觉得这点补上也生硬,可现在看着旁边的荷叶纹,倒有了主意。他换了把小刻刀,在那处空白处轻轻刻了个小小的荷瓣——比旁边的荷叶小一圈,像刚冒出来的小芽,正好补上了“清”字的缺口,还和荷叶纹呼应上了。

“妙啊!”王震忍不住低呼出声。那小荷瓣刻得灵动,既没破坏“清”字的结构,又让整个印章的纹样有了层次,仿佛雨打荷叶时,恰好有片小瓣落在了字上。

吴昌硕没抬头,嘴角却微微扬了扬。他继续往下刻,顺着裂痕的末端,在印章的顶部刻了半片残破的荷叶——叶脉从边缘延伸到中心,有几缕刻得浅些,像被雨水浸得有些透明,还有一处刻了个小小的虫洞,更显真实。刻完后,他用软布轻轻擦去石屑,把印章放在案上,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王震:“你再看看,改成‘破荷’,行不行?”

王震端着茶,凑到案前仔细看。印章上,“破荷轩主”四个字错落有致,“破”字的笔画刚劲,“荷”字的草字头缠着荷叶纹,“轩主”二字则刻得舒展。最妙的是那些残破的荷叶,没有刻意追求完整,反而透着股野趣,像在池塘边随手摘下的一片,还带着雨水的湿气。他拿起印章,对着光看——寿山芙蓉石的淡粉色在光下泛着暖光,荷叶的纹路深浅不一,竟像真的有光从叶缝里透出来。

“何止是行!”王震把印章递还给吴昌硕,语气里满是赞叹,“这‘破荷’比‘清荷’更有风骨!清荷太雅,少了点烟火气,可这破荷,见过风雨,有了故事,一看就让人记挂。”

吴昌硕接过印章,放在掌心摩挲。石面被刻刀划过,多了些细腻的触感,那些曾经让他焦虑的裂痕和缺口,此刻都成了印章的“魂”。他想起刚才对着荷叶发呆的瞬间,突然明白:做手艺,哪能处处求完美?有时候,失误不是拦路石,反倒是引路灯,能把人引到更妙的地方去。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书房的案上。那方“破荷轩主”印章躺在软布上,淡粉的石质映着光,荷叶纹在光下轻轻晃动,像真的有风吹过池塘,卷起一片残破却鲜活的荷。吴昌硕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是温的,正好入口,就像这方印章,有了缺憾,才更显温润。

“子渊,”吴昌硕看着王震,认真地说,“这印章,我得再磨磨细节,过几日给你送过去。”

王震笑着点头:“不急,你慢慢刻。我倒觉得,这印章多刻一日,就多一分韵味。”他看着窗外的荷叶,又看了看案上的印章,突然觉得,这梅雨季的雨,下得也不算讨厌——若不是这场雨,若不是那道裂痕,或许就没有这方“破荷轩主”印章了。

吴昌硕没说话,只是拿起印章,又仔细看了起来。指尖划过那些残破的荷叶纹,他仿佛能闻到池塘边的荷香,听到雨打荷叶的声音。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些年刻章时遇到的失误、挫折,都不算什么了——只要心里有“魂”,手里有“劲”,再难的坎,也能变成笔下、刀下的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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