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抱着红绒木盒走进排练厅时，晨雾刚漫过落地窗的下半截。她没像往常那样直奔化妆镜，而是蹲在舞台中央，将鎏金铁芯铜龙轻轻放在地板上。龙首恰好对着顶灯的位置，琉璃眼睛在朦胧的光里泛着一层哑光，像蒙着层未干的水汽。
“这是请了尊神来镇场？”男舞者陆征叼着面包从更衣室出来，练舞服的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常年扶把杆磨出的厚茧。他踢了踢铜龙旁边的地板，“昨天联排你那‘困渊’炸场了知道吗？编导在办公室翻来覆去看录像，说要给你加三分钟独舞。”
苏晚没抬头，正用软布擦铜龙尾端的弧度。那里的鎏金比别处薄些，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铜胎，像道没长好的疤。“它比神管用。”她指尖划过龙鳞边缘的磨损痕迹，“你看这些地方，像是被人摩挲了千遍。”
陆征凑过来瞅了眼，面包渣掉在地板上：“不就是个仿品？博物馆里的真家伙我见过，玻璃柜锁得死死的，哪有这么多道道。”他突然想起什么，用胳膊肘撞了撞苏晚，“说真的，你那天摔在地上爬起来的样子，跟这龙抬头的姿势一模一样。是照着它练的？”
苏晚的手指顿在龙爪蜷曲的关节处。那天深夜在排练厅，她光脚模仿铜龙的姿态时，确实感觉到某种奇异的共振——当膝盖抵着冰凉的地板，脊椎像被无形的线向上牵引，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铜龙的前爪要微微抬起：那不是屈服，是蓄力的前奏。
“再试试‘破壁’？”陆征抛给她一瓶水，“编导说今天要录高光片段给投资方看，你那版‘破壁’要是还像昨天那么闷，估计要被打回重做。”
《龙魂》的“破壁”是全剧的灵魂。龙在浅滩挣扎了三幕，终于在惊雷中挣断锁链，鳞片迸出金光，腾跃时带起的水花能映出十二道彩虹。编导给的舞台提示写着“要让观众看见骨头里的火”，可苏晚上周跳的版本，被批“像按开关的机械龙”。
音乐响起时，苏晚的足尖刚点地就顿住了。往常这个节点她该用足尖鞋的钢头碾出三道残影，可今天目光落在铜龙身上，忽然觉得那动作太轻飘——铜龙被灌了铁芯的躯体坠在地板上，每片鳞都在承受重量，哪有腾空而起的轻盈？
“停！”教练的吼声从后排传来，手里的保温杯重重磕在椅背上，“苏晚你在梦游？‘破壁’要的是爆发力！不是让你跳《天鹅湖》里的垂死挣扎！”
苏晚扶着把杆喘气，脚踝旧伤处隐隐发烫。她看向舞台中央的铜龙，阳光已漫过落地窗，正照在龙腹的位置。那里的鳞片接缝处有道细缝，是沈砚特意留的复刻痕迹，模拟原物被铁芯撑裂的纹路。此刻光从缝里穿过去，在地板上投下道细碎的金线，像条没长成的龙。
“你太想飞了。”陆征递来毛巾时低声说，“那天联排你摔倒时，膝盖在地板上磕出的声音整个剧场都听见了。可你爬起来的时候，眼神比任何时候都狠。”他指了指铜龙，“这玩意儿不就是这样？看着被捆得死死的，偏要昂着头。”
午休时排练厅空了，苏晚坐在铜龙旁边，翻出手机里存的资料。考古报告里说，原物出土时龙尾有处明显的折痕，不是自然锈蚀，是被外力硬生生拗出的角度，“似有挣脱之意”。她忽然想起沈砚修复复制品时，特意在龙尾的铜胎里加了根细弹簧，轻轻一碰就会发出细微的震颤，像憋着股没处使的劲。
她脱下足尖鞋，光脚踩在铜龙旁边的地板上。舞台地板是橡木的，被几代舞者的足尖磨得发亮，木纹里嵌着深浅不一的划痕。苏晚试着像铜龙那样蜷起膝盖，双手扣在胸前，脊椎一寸寸向上拔——起初像被捆住的困兽，肌肉紧绷得发疼，直到她想象自己的骨头里也灌了铁芯，忽然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不是要挣脱枷锁。”她对着空荡的剧场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地板，“是要让枷锁记得，你在使劲。”
龙摆尾的动作她练了不下千遍，以前总追求尾尖划出的圆弧要像圆规量过，此刻却故意让胯骨歪了半寸。足尖擦过地板时带起的风声变了，不再是流畅的嘶鸣，倒像钝器刮过石头的粗粝。汗水滴在铜龙的鳞片上，顺着弧度滑进龙腹的细缝，竟让那机关发出声极轻的嗡鸣。
苏晚猛地停住动作。刚才那声响，像极了她三年前脚踝骨折时，骨裂处传来的闷响。
那天在国际赛场的后台，医生捏着她的脚踝说“至少休养八个月”，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想，完了。首席的位置像悬在头顶的灯，她用了七年才够到灯绳，却在最该亮起来的时候摔了。康复训练时她总在夜里哭，护具勒得脚踝生疼，像穿了双永远解不开的刑具。
“怕摔就永远飞不起来。”沈砚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像他擦铜龙时的软布拂过心尖。苏晚重新摆好起势，这次她故意让重心偏了半分，旋转时果然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
疼。但不是三年前那种天塌地陷的疼，是带着点热乎气的疼，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缝里发芽。
她趴在地上，视线恰好与铜龙平齐。龙首高昂的角度里，藏着种近乎固执的骄傲。考古报告说原物的龙颈处有三道重叠的铸造痕迹，李十二当年改了三次版型，才让这仰头的姿态既不显得挑衅，又藏着不肯低头的硬气。
“原来你也改了很多次啊。”苏晚对着铜龙笑，眼泪混着汗水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想起自己七岁时练足尖，老师把她的脚背往把杆上碾，说“要像折不断的钢片”；十五岁为了减重，每天只吃半个苹果，饿到在排练厅晕倒；二十岁拿到首席时，她以为终于能喘口气，却发现真正的枷锁是自己给的——怕失误，怕被取代，怕对不起那些“完美”的标签。
陆征回来取水杯时，看见苏晚正用胶带在地板上贴标记。铜龙周围画了个不规则的圆圈，像是给困龙划的浅滩范围。“你这是要干嘛？”他弯腰去捡滚到脚边的胶带，“编导说投资方下午三点到，你这阵仗……”
“我要让他们看见浅滩。”苏晚把最后一段胶带粘在铜龙尾端，“以前总想着飞起来的样子，忘了龙在水里怎么摆尾。”
下午的排练场多了架摄像机。编导抱着胳膊站在监视器后，眉头皱得比镜头还紧。当“破壁”的音乐响起，苏晚蜷在舞台中央的光圈里，像枚被按进土里的种子。
她没有立刻伸展，而是先让肩膀微微颤抖，指尖在地板上抓出几道白痕。那是模仿铜龙被埋在黄土里的姿态，考古照片里它的前爪深深陷进泥层，指甲缝里还卡着八百年前的沙砾。
“这是干嘛？加戏了？”投资方代表在后排嘀咕，却被编导抬手按住了。
苏晚的第一个摆尾动作慢得惊人。足尖贴着地板划过时，故意让膝盖打了个颤，像被锁链拽了一下。但龙尾扬起的瞬间，她的脊椎突然像被拉直的弓弦，脖颈猛地向后仰，恰好露出锁骨处那道没消的淤青——那是上周练“龙摆尾”时撞的，此刻在灯光下像块醒目的勋章。
“看她的眼睛！”陆征在侧幕攥紧了拳。苏晚的目光始终盯着顶灯，哪怕旋转到眩晕，瞳孔里也燃着点不肯熄灭的光，像铜龙在黑暗里守了八百年的念想。
最惊艳的是腾空的瞬间。按原设计该跳一米五的高度，苏晚却只跃起半米，在空中停顿的刹那，突然做了个近乎踉跄的侧翻——就像铜龙出土时那条撞歪的尾巴，带着点不规整的倔强。但落地时她的足尖在地板上碾出的声响，震得前排观众都前倾了身体。
“停在这儿！”编导突然喊停，摄像机怼到苏晚面前。她还保持着落地的姿态，额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嘴角却噙着丝笑，眼里的光比顶灯还亮。
“这才是‘破壁’。”编导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不是一下子挣断锁链，是每一寸骨头都在使劲，让锁链记得疼。”
苏晚鞠躬时，视线越过人群落在舞台中央。铜龙的琉璃眼睛在聚光灯下泛着光，龙腹的机关不知被哪股风吹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轻轻鼓掌。她忽然看懂了沈砚说的“未展的鳞”——那些藏在坚硬外壳下的挣扎，那些在规矩里磨出的棱角，那些带着枷锁也要长出的形状，才是真正的鳞甲。
联排结束后，苏晚抱着铜龙走过荣誉墙。玻璃柜里陈列着舞团历代首席的演出服，最上面那件是她三年前穿的《天鹅湖》白裙，裙摆上的羽毛依旧洁白，却衬得旁边铜龙的青黑色铜胎格外厚重。
她停在自己获奖的照片前。那时的她站得笔直，微笑完美得像模具刻出来的，足尖鞋的缎面连道褶皱都没有。苏晚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铜龙，龙左前爪的“十二”刻痕在暮色里若隐若现，李十二当年刻下这两个字时，或许早就料到，千百年后会有人看懂这道刻痕里藏着的倔强。
“原来你早把答案刻在身上了。”苏晚用指腹轻轻摩挲那道刻痕，铜锈蹭在皮肤上，留下点青绿色的印子，像枚不会褪色的印章。
暮色漫进排练厅时，她把铜龙放回红绒木盒。龙尾的弧度在盒盖上投下道弯弯的影子，像道刚从云里挣出来的月光。苏晚忽然想起沈砚修复复制品时，特意在龙腹的机关里放了粒草籽——考古队从原物里发现的那种，说在黑暗里也能发芽。
或许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挣脱后的轻盈。是像这铜龙一样，带着铁芯的重量，带着满身的裂痕，也要在每个清晨，把龙首朝着有光的方向，挣出属于自己的那道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