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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046年的冬夜,商王畿内的狩猎场篝火如星群落地,将半边天烧得发红。干枯的柏树枝在火塘里噼啪作响,火星子卷着浓烟往上蹿,在墨蓝的夜空里炸开,像转瞬即逝的烟花。

阿骨蹲在离火塘最近的一块青石上,手里攥着的鹤尺骨还带着未褪尽的体温。这是今天下午刚从猎获的雄鹤身上取下的左翅第三根尺骨,油脂在骨缝里凝成细密的白霜,被火烤得慢慢渗出,散发出淡淡的腥香。他左手按住骨身,右手握着磨得发亮的石刀,正一点点刮去表面的骨膜,动作轻得像在给熟睡的婴儿盖被子。

“骨头要刮得像剥了壳的粟米,神才能听见声音。”老祭司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回响。阿骨的指尖在骨管上轻轻摩挲,能摸到里面细密的骨纹,像河流在地下悄悄分叉。三个月前老祭司咽气时,把这支石刀塞进他手里,刀背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笛”字,那时谁也没想到,这把刀会用来雕刻部落的命运。

“阿骨,歇会儿吧。”哥哥阿石举着半只烤得焦黄的鹤腿走过来,油脂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长老说鹤肉补力气,你明天还要吹笛呢。”他把肉递过去,手腕上的兽牙串子叮当作响——那是去年猎获猛虎时,父亲给他们兄弟俩做的护身符。

阿骨摇摇头,石刀在骨管上又刮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骨膜。“刮不干净,吹起来会有杂音。”他的声音被火烤得有些沙哑,目光始终没离开那截骨头,“长老说了,神喜欢干净的声音。”

阿石把鹤腿往他嘴边送了送,看见弟弟下巴上沾着的骨屑,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我昨天去看过那个祭品了。”他说的是隔壁有莘氏送来的少年,听说因为部落欠了商王的贡赋,被捆在祭坛旁的木桩上,“那孩子比你还小,胳膊细得像芦苇杆。”

骨刀在骨管上顿了一下,留下个浅浅的白痕。阿骨抬起头,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像两簇小火苗。“大祭司说,天不下雨是因为神饿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可老祭司说,神要的不是血肉,是人心。”

三个月前那场大旱来得猝不及防。先是河床见底,裸露出的河卵石像晒裂的龟甲;接着地里的麦子成片枯死,麦秆脆得一折就断;最后连村口那棵活了百年的老槐树都开始落叶,叶子黄得像被火燎过。大祭司在部落议事会上把龟甲烧得开裂,说这是上天发怒,要用人牲献祭才能平息怒火。

那天阿骨跪在长老们面前,膝盖陷在滚烫的沙地里,说他能做一支骨笛,用最干净的声音求雨。当时大祭司把龟甲往地上一摔,裂纹像条毒蛇爬过他的脸:“黄毛小子懂什么!老祭司就是被你这种胡思乱想害死的!”

“老祭司是病死的。”阿骨梗着脖子反驳,石刀在骨管上刻出第一道浅痕,“他死前教我吹过《风谣》,说当年商汤灭夏时,就是靠这支曲子让三军落泪的。”

阿石往火塘里添了根粗木柴,火星子溅到阿骨的兽皮裙上,他赶紧用手拍掉。“可大祭司说,要是明天午时三刻还不下雨,就……”他没说下去,但兄弟俩都知道那未说完的话——按照部落规矩,替代祭品的人要和木桩一起被烧掉。

火塘边的族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守夜的武士抱着长矛打盹。阿骨把刮净的鹤骨举到眼前,对着火光看。骨管呈淡淡的乳黄色,在暗处能看见里面分布的血丝,像冻住的晚霞。他从怀里掏出个鹿皮袋,倒出里面的细沙,小心翼翼地往骨管里灌——这是老祭司教的法子,用细沙来回晃,能磨掉里面的骨髓渣。

沙粒在骨管里簌簌作响,像春蚕在啃桑叶。阿骨想起小时候,老祭司总把他叫到山洞里,用一支磨得发亮的旧骨笛吹《雨颂》。那笛声能让洞壁上的水珠渗出来,顺着石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笛音是气做的桥,”老祭司摸着他的头,掌心的老茧在他额头上蹭出痒意,“一头连着人心,一头接着天意。”

月亮升到头顶时,骨管终于被磨得通透。阿骨用石钻在骨身上定位,打算钻五个音孔——老祭司说过,五是天地之数,对应着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每个孔里都住着一方的神。第一个孔钻在离吹口三寸的地方,石钻刚用力,骨管突然轻轻震颤了一下,像有活物在里面动。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阿骨对着骨管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火塘能听见。他想起猎鹤时的情景:那只雄鹤被箭射中翅膀,却不肯落地,拖着血在天上盘旋,最后是他追了三里地,在一片芦苇荡里找到它。鹤临死前看着他,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石钻慢慢旋进骨身,细小的骨屑卷着白灰往下掉,在青石上堆成小小的坟冢。第一个孔刚钻透,一阵夜风突然卷着火苗扑过来,骨管上的孔眼对着火光,竟发出“呜”的一声轻响,像婴儿在梦呓。阿骨吓了一跳,手里的石钻差点掉在地上。

“是神在应你呢。”阿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靠在木桩上看着他,“我刚才梦见老祭司了,他说你做的笛子里,住着会飞的风。”

阿骨的心跳得厉害,指尖在新钻的孔眼上轻轻摩挲,边缘还带着毛刺。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钻第二个孔。这次他特意放慢了速度,能清晰地感觉到石钻穿过骨密质时的滞涩,穿过骨松质时的顺滑,最后穿透另一侧骨壁时的豁然开朗——就像在黑暗里摸到了光亮。

天快亮时,五孔骨笛终于完工。骨管长约十五厘米,孔眼大小不一,位置也不算规整,靠近吹口的地方还留着几道石刀刮出的浅痕。阿骨把它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一声。

笛声算不上清亮,带着点骨管特有的沙哑,像清晨的露水从草叶上滚落。但奇怪的是,火塘里的火苗突然矮了下去,变成均匀的蓝色,连火星子都不炸了。阿石惊讶地张大了嘴:“刚才那声,像鹤在叫。”

阿骨又吹了个长音,这次他刻意放缓了气息。笛声顺着风飘出去,惊得远处的夜鸟扑棱棱飞起,在天上盘旋了两圈,竟朝着篝火的方向落下来,停在离火塘不远的树枝上,歪着头像是在听。

“成了。”阿骨把骨笛捧在手里,眼眶突然热了。骨管上的裂痕在晨光里若隐若现,那是鹤生前翅膀受过伤的旧痕,此刻竟像是天然的纹饰。他想起老祭司说的“万物有灵”,或许这截骨头里,真的住着那只雄鹤的魂。

祭祀仪式在巳时开始。祭坛设在部落最高的土坡上,用黄土夯实的台面被扫得干干净净,中央竖着根三丈高的柏木桩,有莘氏的少年就被捆在上面,麻布衣裳被露水打湿,贴在身上显出细细的骨架。他的嘴唇干裂出血,却始终没哭,只是睁着眼睛看天,像在数天上的流云。

阿骨抱着骨笛走上祭坛时,台下的族人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有人往他脚下扔石子,骂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有人双手合十,眼神里带着期盼。大祭司穿着缀满贝壳的祭服,手里举着蛇头权杖,权杖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阿骨,你若吹不来雨,便是欺神,要和这祭品一起受火刑!”

太阳爬到头顶时,天空蓝得像块烧熔的琉璃,连一丝云都没有。土坡下的河床裂着半尺宽的缝,能看见底下发白的卵石。有莘氏的族长开始不耐烦地跺脚,腰间的青铜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按照约定,若祭祀无效,他们有权带走部落一半的粮食。

“午时快到了。”大祭司的权杖在地上顿了三下,发出沉闷的响声,“阿骨,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骨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木桩上的少年。那孩子的嘴唇已经开始发乌,却突然朝他眨了眨眼,像在说“没关系”。阿骨深吸一口气,把骨笛凑到唇边。他没有吹部落代代相传的《祭天曲》,而是吹起了老祭司教他的第一支曲子——那是母亲哄他睡觉时哼的《摇篮谣》,旋律里有潺潺的溪水,有风吹麦浪的沙沙声,还有母亲用粗布擦过他脸颊的温柔。

骨笛声不高亢,也不庄严,像一股清泉顺着土坡往下淌,把族人的议论声都浇熄了。站在前排的几个老人突然红了眼眶,他们想起了年轻时雨水丰沛的日子,田埂上的野花能没过脚踝,河里的鱼多到能跳上岸。

“胡闹!”大祭司气得权杖都在抖,“对神岂能奏如此轻佻之音!”

阿骨没有停,手指在音孔上灵活地跳跃。他想起春天在河边看见的鹤群,想起夏天夜里的蛙鸣,想起秋天打谷场上的欢笑声,这些记忆顺着气息钻进骨笛,让笛声里多了些湿润的东西。木桩上的少年开始跟着笛声轻轻摇晃,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唱歌。

午时三刻的太阳最毒,晒得祭坛的黄土都在发烫。大祭司的权杖举了起来,只要他一声令下,武士们就会点燃木桩下的柴堆。阿骨的嘴唇被骨笛磨得生疼,突然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是他太用力,咬破了下唇。

血珠滴进骨笛的吹孔,顺着内壁的裂痕往下渗。就在这时,骨笛突然发出一个清亮的高音,像鹤鸣冲霄,刺破了沉闷的空气。阿骨自己也愣了一下,这个音不在他熟悉的音阶里,像是骨笛自己唱出来的。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西北方的天际突然滚来一团乌云,速度快得像被风追赶的羊群。不过片刻功夫,乌云就遮住了太阳,祭坛上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第一滴雨“啪”地打在阿骨的手背上,冰凉的,带着尘土的气息。

“下雨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欢呼。豆大的雨点越来越密,砸在骨笛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和笛声混在一起,像无数双手在拍掌。

阿骨看着骨笛吹孔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开,顺着那些天然的裂痕蜿蜒而下,像在骨管上画了幅流动的画。他突然明白老祭司没说出口的话:最能打动神的,从来不是繁复的仪式和敬畏的谄媚,而是带着体温的、活生生的渴望——就像母亲对孩子的爱,就像大地对雨水的期盼,就像这骨笛里,住着的不只是鹤魂,还有千万人的心声。

后来,这支骨笛成了部落的圣物。阿骨在每个节气都会吹一次,骨管上渐渐布满了细密的裂痕,那是岁月和气息共同刻下的印记。有人说裂痕会让声音变坏,阿骨却总是笑着把耳朵贴在骨笛上:“你们听,这些缝里住着会下雨的风呢。”

火塘边的青石上,那把石刀还在原处,刀背上的“笛”字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许多年后,当商王的军队踏平这片土地时,有人在烧焦的帐篷里找到了这支骨笛,它的裂痕里还卡着当年那场雨带来的泥沙,像把整个春天都藏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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