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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的晨雾总带着高岭土的清腥气。温知夏推开工作室的木门时,露水正顺着檐角的青瓦往下淌,滴在阶前的青苔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弯腰拾起一片落在石臼旁的银杏叶,叶尖的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像极了第一次在拾遗斋摸到那只青花罐时的触感。

工作室是栋改建的老坯房,梁上还悬着当年工匠挂瓷坯的木钩,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西墙开了扇大窗,正对着昌江的支流,江水泛着青绿色的波纹,绕过对岸的窑山时,会掀起细碎的浪花——七百年前,秦守仁想必也常在这样的清晨,望着相似的水色发呆。

“温老师,您来得早。”小陈正蹲在泥料缸前筛高岭土,筛子晃动的节奏像首古老的童谣,“昨天揉的坯晾得差不多了,您要不要看看?”

温知夏走过去,指尖按在素白的瓷坯上。坯体带着微潮的凉意,肌理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这是她按元代配比调的料,高岭土占六成,瓷石占四成,光是试验配方,就耗了三个月。最初烧出的坯总带着杂色,直到有天夜里梦见秦守仁蹲在昌江边淘泥,她才突然想起古籍里“以江水澄泥,方得玉色”的记载,改用江水泡泥,果然坯体变得莹白通透。

“莲纹的稿子改得怎么样了?”她问。

小陈从画案上捧来一卷宣纸,上面是放大的缠枝莲纹样。元青花的缠枝莲讲究“枝蔓如铁,花瓣似柔”,枝茎要画得遒劲,像老藤攀墙,花瓣却得舒展,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带着活气。小陈在莲尖添了个米粒大的圆点,用朱砂笔圈着:“温老师您看,这露滴纹我改了七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温知夏拿起狼毫笔,蘸了点清水,在圆点旁轻轻晕了圈。宣纸吸水的瞬间,那圆点仿佛真的凝了水汽,边缘泛起朦胧的白,像晨露快要滚落。“元代工匠画露滴,从不只画一个点。”她的笔尖悬在纸上,忽然想起外公藏的那片碎瓷,“你看这莲瓣的弧度,露滴该顺着花瓣的长势偏一点,像被风吹得要坠不坠——它得有‘动’的意思。”

小陈凑近了看,忽然拍了下大腿:“难怪!我总画得太正,像贴上去的。原来它得跟着花动!”

温知夏笑了。她刚回国时,总觉得现代工匠画的元青花少了点魂,后来才明白,缺的不是技法,是对“物有灵性”的信。秦守仁在露滴里藏女儿的胎发,阿合马用蓝宝石补莲尖,温明远在废墟里捡碎瓷,这些手艺人从不说“匠心”,却把心放进了每道纹路里。

画案角落堆着几本翻卷了角的书,最上面是《景德镇陶录》,夹着张她从大英博物馆档案里复印的照片——1947年那只青花罐摆在古董店杂物堆里,罐身的缠枝莲被灰尘蒙着,可莲尖那点蓝,依然透着股不肯被埋的劲儿。她伸手抚过照片上的露滴纹,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凉意,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温老师,苏麻离青料磨好了。”小陈端来个青花料碗,碗里的料浆泛着靛蓝色,阳光下能看见细碎的银星——那是苏麻离青特有的“铁锈斑”,是波斯钴矿里天然带的金属颗粒。

温知夏用指尖蘸了点料浆,放在舌尖尝了尝。涩味里带着微苦,像昌江边的野草。去年她托伊朗的朋友寻来这批料时,对方在邮件里说:“这料从卡尚矿区挖出来,得用骆驼运过沙漠,再装船走海路——和七百年前阿合马运的,走的同一条路。”

她把料浆调进釉里,搅的动作很慢,手臂带动着腕力,画圆圈似的转。这是老窑工教的法子,说“料和釉得像拌饺子馅,得让它们你中有我”。调着调着,眼前忽然闪过片火光,秦守仁蹲在龙窑前,正用同样的动作调釉,他女儿的笑声从窑后传来,像银铃滚过青石板。

“温老师,您发什么呆呢?”小陈递来块干净的布,“料调好了,该上坯了。”

温知夏回过神,发现料浆在碗里转成了漩涡,中心的蓝深得发黑,像把七百年的时光都卷了进去。她深吸口气,拿起勾线笔,蘸了料,在素坯上落下第一笔。

笔尖触坯的瞬间,料浆在白瓷上晕开,蓝中泛紫,像波斯的夜空突然坠了颗星。她画得很慢,枝蔓从罐底绕上来,每道弯都藏着力道,像能听见藤条生长的“咯吱”声。画到第三朵莲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艾米丽发来的视频请求。

“知夏!你快看!”屏幕里是大英博物馆的展厅,工人正给展柜换标签,原来的“流失文物”字样被覆盖了,新标签上写着“14世纪景德镇窑,经波斯、中国、欧洲流转,现藏于此”。艾米丽举着手机转了圈,“馆长说,这是‘流动的历史’,比‘流失’更准确。”

温知夏的笔尖顿了下,料浆在坯上晕出个小墨点。她赶紧用干净的笔蘸了点清水吸掉,笑着说:“挺好的。”

“还有个好消息!”艾米丽把镜头对准张海报,“‘文物背后的人’板块定了,首展就用你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我们找到了1990年你外婆在展柜前的照片,艾略特老先生特意托人送过来的。”

屏幕上跳出张泛黄的照片,外婆拄着拐杖,隔着玻璃摸那只青花罐,鬓角的白发被展厅的灯光照着,像落了层霜。温知夏的眼眶突然热了,她想起外婆临终前,手指在复制品的露滴纹上轻轻点着,说“它在等你带它回家”——原来那时外婆就知道,家从来不是某间屋子,是心里的念想。

“对了,艾略特老先生让我问你,讲座要不要加个环节?”艾米丽的声音带着笑意,“他说可以连线景德镇,让观众看看你新烧的青花,看看‘回家的蓝’长什么样。”

温知夏望着窗外的昌江,江水正绕过一块礁石,激起雪白的浪花。“好啊,”她说,“我让他们看看莲尖的露滴,在景德镇的阳光下,是怎么亮起来的。”

挂了电话,她低头继续画莲瓣。料浆在坯上慢慢干了,蓝得越来越沉,像浸了水的丝绒。画到第七朵莲时,她在莲尖点了滴料,特意让笔尖抖了下,料浆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淌了丝细痕——像露滴坠下的瞬间,牵出道水线。

“这才对嘛。”她对着坯子轻声说,像在跟七百年前的秦守仁对话。

傍晚时,老窑工王伯来了。他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松柴,柴身上还带着松脂的香。“小温,明天开窑,用这柴。”王伯把柴扔进窑边的柴堆,“头窑得用新松柴,火力匀,能烧出‘玉质感’。”

王伯是镇上最后几个会烧龙窑的老匠人,据说祖上从元末就守着窑。温知夏刚租下这工作室时,他总蹲在门口抽烟,看着她烧出的瓷摇头:“太‘急’了,瓷得慢慢焐,像养孩子。”

现在他却常来帮忙,教她看窑火的颜色——“初燃时像橘子皮,烧到顶时得是樱桃红”;教她什么时候添柴——“听窑里的声响,‘噼啪’是火太旺,‘嗡嗡’是火不够”。他说这些时,眼睛亮得像窑火,仿佛能看见祖辈们围着龙窑转的样子。

“王伯,您说瓷真的有魂吗?”温知夏递给他杯热茶。

王伯喝了口,指着墙上那只复制品:“你看这罐,秦守仁烧它时,心里想的是女儿的病能好;阿合马带它走时,想的是能平安到波斯;你外公抱着它逃,想的是一家子能活下去。这么多念想裹着,它能没魂?”他的手指敲了敲罐身的露滴纹,“就像这露滴,看着是个点,其实是好多人的盼头攒成的。”

温知夏想起沈砚说的“器物没有国籍,只有记忆”。或许文物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年代和工艺,是它像条线,把七百年里的人串了起来——秦守仁的牵挂,阿合马的承诺,温明远的倔强,外婆的等待,还有她此刻握着画笔的手。

夜里,她躺在工作室的竹床上,听见窑里的柴火“噼啪”响。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未烧的瓷坯上,莲尖的露滴纹在月下泛着银白,像真的凝了夜露。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的院子里,外公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青花蓝比星星亮,因为星星在天上,青花在人心里。”

第二天开窑时,天刚蒙蒙亮。王伯带着三个老窑工,围着龙窑站成圈,手里各捏着炷香。“老规矩,敬窑神。”王伯把香插进窑前的土里,“让祖宗看看,老手艺没断。”

温知夏站在圈外,手心全是汗。这窑她烧了三天三夜,守在窑边时,总梦见秦守仁站在火光里,对她点头笑。现在窑门的砖被一块块撬开,热气裹着松柴的香涌出来,像有团暖云扑在脸上。

“开——”王伯喊了声。

两个年轻匠人用铁钩拉开窑门,第一缕光射进去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最上层的匣钵旁,立着只青花罐,高二尺有余,肩丰腹圆,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流动的蓝,像昌江的水裹着月光在转。

“慢点,慢点拿。”王伯的声音有点抖。

匠人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抱出来。放在冷却架上的瞬间,莲尖的露滴纹突然闪了下,像有颗真正的露珠滚过,在釉面留下道转瞬即逝的亮痕。小陈凑近了看,突然惊呼:“它在动!你看这露滴,像在晃!”

温知夏伸手去摸,釉面的温度还没散尽,带着窑火的暖。指尖触到露滴纹时,那股熟悉的凉意又来了,眼前却不再是汹涌的海浪,而是片青瓦屋顶——外婆家的院子里,外公正把蓝印花布晾在竹竿上,风一吹,布上的青花缠枝莲像活了,和罐身上的纹慢慢重合。

“这瓷有‘气’。”王伯摸着罐身,指腹划过莲瓣的纹路,“是回家的气。”

温知夏抱着罐子,走到昌江岸边。江水拍打着石阶,溅起的水花落在罐身上,顺着缠枝莲纹往下淌,像给七百年的等待落了个句点。她想起外婆临终前,眼睛突然亮起来,说“看,它笑了”——原来那时外婆看见的,就是此刻这抹蓝。

阳光越升越高,把江面染成金红。罐子的露滴纹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像揉碎的彩虹。温知夏忽然明白,所谓“青花蓝”,从来不是固定的颜色。它是秦守仁窑火里的紫,是阿合马波斯天空的靛,是温明远硝烟里的青,是她此刻笔端流动的蓝——它会变,却永远认得回家的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艾米丽发来的消息,附了张海报:“流动的青花”特展倒计时,主讲人:温知夏。她望着江面上掠过的水鸟,回了个“好”字。

转身回工作室时,她看见小陈正对着那只新烧的罐子画速写,画纸旁摆着片碎瓷——正是外公传下来的那片。阳光透过碎瓷的断口,在画纸上投下道细小的蓝光,正好落在速写本上的露滴纹里。

温知夏笑了。她知道,这故事还没完。秦守仁的窑火还在烧,阿合马的骆驼还在走,她的笔,也才刚刚落下第一笔。

莲尖的露滴还没坠,它在等,等更多人看见,这抹蓝里,藏着所有关于故乡的、等待的、勇敢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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