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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三年的秋意,是被马蹄声踏碎的。

建康城的朱雀门在第七日的暮色里轰然倒塌时,李清照正蹲在归来堂的后院,用一块素布细细擦拭那只汝窑笔洗。墨汁在釉面晕开的痕迹还没完全褪尽,是明诚昨日研墨时不小心溅上的——那时他咳得厉害,手指抖得握不住笔,却偏要在《金石录》的校样上补注一行小字,说这只笔洗的冰裂纹“如江浪初裂,藏着汴京的月光”。

“夫人!快些!金狗已过秦淮河了!”老仆李福的声音裹着风撞进来,手里的包袱散了角,滚出半卷《淳化阁帖》的拓片。

李清照猛地站起身,素布还攥在手里,指尖触到笔洗的冰裂纹,凉得像明诚临终前的手。她把笔洗塞进锦盒最底层,上面垫了明诚生前常穿的那件半旧绸衫,又将《金石录》的手稿捆成一捆,塞进李福递来的竹篮。

院墙外传来妇人的哭嚎,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她想起宣和七年的上元节,明诚牵着她的手走过汴京的州桥,那时桥边的灯笼映着河面,碎金似的光落在他新得的这只笔洗上,冰裂纹里像盛着一整个星空。

“明诚说,这洗子是宣和年间的官窑物事。”她一边跟着李福往后门跑,一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去年他在临安的旧书铺见着它,铺主说曾是御书房的东西,靖康之变时流落到江南。他那时咳得直不起腰,却非要赎它回来,说‘清照你看这釉色,像极了咱们汴京老宅院里,雨后檐角漏下的天光’。”

李福在前头拨开垂落的藤蔓,低声叹:“先生若在,见您这般惜物,该宽心了。”

李清照没接话。明诚走的那天是惊蛰,临安的雨下得绵密,他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指抚过笔洗的边缘,说“金石之藏,终是外物。可这洗子不一样,它见过太平,也该见见太平回来的样子”。

那时她只当是病中胡话,此刻踩着满地断瓦奔跑,才懂他话里的重量——有些物件,早不是瓷石玛瑙的拼凑,而是装着一代人的念想,像河底的卵石,水流再急,也冲不散它的纹路。

逃出城时,城门已被金兵凿开一个豁口。混乱中,李福为了护她,被流矢射中了肩胛,血浸透了粗布短褂,却仍死死攥着竹篮的提手。“夫人带着东西走!”他把竹篮往她怀里一塞,转身撞向追来的骑兵,“老奴在汴京伺候先生二十年,这条命早是赵家的了!”

李清照踉跄着钻进芦苇荡,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了,只有怀里的锦盒硌着肋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沿着秦淮河的支流走了不知多久,鞋尖磨破了,渗出血来,混着泥水黏在脚踝上。月上中天时,她在一片坍塌的城隍庙前停住脚,庙门的匾额只剩“城隍”二字,另一半陷在泥里,露出“灵”字的残尾。

庙里挤满了逃难的人。角落里有个老婆婆正给怀里的婴孩喂米汤,陶碗豁了个口,米汤顺着裂缝往下滴;墙根下的书生抱着一摞书,书页被雨水泡得发胀,他却一页页地捻开,嘴里喃喃念着“关关雎鸠”;最里头的神龛被推倒了,泥塑的城隍爷断了胳膊,神像前的蒲团上,坐着个穿粗布袄的小姑娘,怀里紧紧搂着个布包,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小鹿。

李清照靠着残墙坐下,解开锦盒的搭扣。月光从庙顶的破洞漏下来,落在汝窑笔洗上,天青色的釉面泛着一层乳白的光,冰裂纹在光线下明明灭灭,像她此刻乱跳的心。她想起宣和年间的归来堂,那时她和明诚刚把这只笔洗寻来,他用山泉水养它,她用松烟墨润它。

有次她故意滴了滴胭脂水在里面,看那点红在青釉上慢慢晕开,明诚却急得跳脚,说“你这是给天青蒙尘”,最后蹲在案前擦了半宿,指尖蹭出了红痕。

“这瓷真好看。”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清照抬头,见是那个神龛前的小姑娘,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边,布包放在膝头,露出半块砚台的边角,石质粗糙,却磨得光滑。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发髻散了,几缕湿发粘在额角,脸上有泥污,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你叫什么名字?”李清照把笔洗往她面前推了推。

“阿禾。”小姑娘的手指在布包上蜷了蜷,却不敢碰笔洗,“我爹是画匠,他说好瓷得养,手脏了不能摸。”

“你爹呢?”

阿禾的眼睛暗了暗,低头抠着布包的补丁:“城破时,他把砚台塞给我,说‘跟着人群往南跑,别回头’。他自己……他自己往西边去了,说能引开金狗。”她说着,忽然把布包解开,露出那半块砚台——是常见的歙石,边缘磕掉了一角,砚池里还留着淡淡的墨痕,“这是我爹教我描红用的,他说等我能在这砚台上画出整朵牡丹,就带我去汴京看御街的花灯。”

李清照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发紧。她想起明诚年轻时,也常拿着这样的粗砚练字,说“砚无好坏,有心则灵”。那时他们在汴京的书房,窗外有株海棠,春天落英飘进砚池,他就着花瓣研墨,说“这墨里有花魂”。如今海棠不在了,书房成了断壁,只有这只笔洗,还带着当年的温润。

“你看这笔洗的裂纹。”李清照拿起笔洗,对着月光转了半圈,冰裂纹在光线下像无数条细流,“明诚说,这叫‘开片’,是瓷器在岁月里慢慢‘呼吸’。就像人,受过伤,才更懂活着的滋味。”

阿禾凑近了些,小鼻子轻轻翕动:“它闻着有墨香呢。”

“嗯,”李清照笑了,眼角的泪却滚了下来,“它陪着我们写过诗,抄过碑,见过汴京的雪,也见过江南的雨。”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竹篮里翻出一张残纸,是明诚生前写的《金石录》后序草稿,上面有他用朱砂圈改的痕迹,“你爹是画匠,你也爱画画吧?”

阿禾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半截炭笔,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房子,屋顶上画着一朵巨大的云:“这是我家,我爹说等太平了,就盖这样的房子,带院子的,能种竹子。”

李清照看着那朵云,忽然想起明诚临终前的眼神。他说“让它见见太平”,或许不是让笔洗自己等,而是让带着它的人,心里存着太平的念想。她把笔洗往阿禾怀里送:“这东西,你拿着吧。”

阿禾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不行不行,太贵重了!我爹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

“它现在是你的了。”李清照按住她的手,指尖的凉意透过布衫传过来,“你看它磕了个小角,其实早不是什么完美的宝贝了。可它见过好时候,也该跟着盼着好时候的人走。”

她想起宣和七年中秋,徽宗在御书房用这只笔洗研墨,那时的月光和此刻漏进破庙的月光,竟有几分相似,“它在汴京时,伺候过写词的皇帝;在临安时,陪着我和明诚整理金石;现在到了你手里,该陪着你画江南的云了。”

阿禾的手指轻轻触到釉面,猛地缩回手,像被烫着似的:“真凉……像山泉水。”

“对,”李清照摸了摸她的头,掌心触到她粗布袄下的骨头,“明诚说,养这瓷得用山泉水,不能用井水,井水太硬,伤釉。等你到了安稳地方,找处山泉,日日养着它,它会越来越润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别让它沾血,别让它蒙尘。等你画出满院子的竹子,就用它研墨,那墨里,会有汴京的月光。”

庙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喊“金兵搜庙了”,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李福不知何时踉跄着摸了回来,肩胛的血还在流,拉着李清照就往庙后走:“夫人快走!从后墙的洞能出去!”

李清照最后看了眼阿禾,见她把笔洗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块暖玉。她忽然想起明诚曾说,汝窑的釉色里掺了玛瑙末,可最贵重的,从不是那些宝石,而是烧瓷人的心,藏瓷人的念。

“阿禾,”她转身时喊了一声,“往南走,那里有山,有泉,有你要画的云。”

阿禾在混乱中使劲点头,小身影很快被涌动的人潮吞没。李清照被李福拽着钻出狗洞时,听见身后传来金兵砸东西的声响,还有孩童的哭叫。她回头望了一眼,破庙的轮廓在月色里像只受伤的兽,而那抹天青,此刻正贴在一个小姑娘的胸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起伏,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他们在芦苇荡里躲了三日。李福的伤口发了炎,烧得胡话连篇,总喊着“先生的拓片”。李清照把竹篮里的手稿紧紧抱在怀里,夜里冷得厉害,就把明诚的绸衫裹在身上,那上面仿佛还留着他研墨时沾的墨香。有天清晨,她在水边照见自己的影子,鬓角竟有了白发,像宣和年间落在笔洗上的雪。

第五日,他们遇到一队南逃的宋军,跟着队伍往临安去。路上听人说,建康城被烧了三天三夜,归来堂的飞檐也塌了。李清照没哭,只是把锦盒的空衬里摸了又摸,那里还留着笔洗的形状,像一片浅淡的云。

到临安时已是深冬。她租了间临街的小屋,窗外是条河,常有画舫飘过,笙歌断断续续的,像隔着一层雾。她把《金石录》的手稿摊在案上,案头没有笔洗,只有块从路边捡来的青石,她就用它研墨,墨汁粗涩,却磨得顺手。

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回到汴京的州桥,明诚站在灯笼下,手里捧着那只笔洗,冰裂纹里盛着月光。“清照,”他笑着说,“你看这洗子,在江南也该开新片了。”她想伸手去接,却醒了,枕巾湿了一片。

后来,她在《金石录后序》里写下那段话时,窗外正下着雨。雨打在窗棂上,像笔尖划过宣纸的声。她写道“独念一物,青如天,润如玉,流离江南,或存或亡,皆天意也”,写下“天意”二字时,笔尖顿了顿,忽然想起阿禾抱着笔洗的样子——那不是天意,是人心。

她不知道,阿禾后来真的走到了浙西的山里。那里有清泉,有修竹,她用那半块砚台,在粗麻纸上画了一辈子的江南。她画山时,总往青里掺点灰,说“这样才像雨后的天”;画竹时,竹节总带着点弯,说“这样才经得住风”。她老了以后,把笔洗传给孙女,说“这瓷见过好时候,也陪着咱熬过坏时候,你得让它知道,现在又是好时候了”。

那只汝窑笔洗的冰裂纹,后来真的开了新片。新的纹路细如发丝,和旧的裂纹交错着,像两代人的心,在时光里慢慢拧成了一股绳。

有年清明,阿禾的孙女用山泉水养它,阳光透过竹影落在釉面上,冰裂纹里忽然晃过一片光,像极了李清照在破庙里见过的那抹月色,也像明诚说过的,汴京老宅院里漏下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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