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推开拾遗斋木门时，檐角的铜铃晃出一串清响，惊得廊下盆栽里的薄荷抖落了几片新叶。
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宣纸上未干的淡墨。
她怀里抱着本刚拆封的《洛神赋》插画集，封面的塑封还带着印刷厂的油墨味。走到柜台前时，沈砚正用竹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一片残破的绢纸放进锦盒。
他穿了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衫，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上沾着点金箔粉末——那是修复古画时常用的材料，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沈先生。”苏晚把插画集轻轻放在柜台上，封面朝上，露出她画的“油菜花洛神”。
画中的洛神站在金灿灿的花田里，发髻上别着三两支嫩黄的花茎，裙摆扫过泥土时带起的尘粒，被她用淡赭色细细晕染，像刚从乡野间走来。
沈砚抬眼，目光落在封面上，紫檀佛珠在腕间轻轻转了半圈。“出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像初春化冻的溪水。
“嗯，上周刚下印厂。”苏晚翻开内页，指尖划过其中一页——那是她重画的“洛神离别”，曹植站在洛水边，手里攥着片飘落的油菜花瓣，而远处的洛神已踏上云车，衣袖却故意画得长了些，末端在水面扫出一道浅浅的涟漪，“甲方说这版比之前的‘仙气’更打动人，其实我知道，是他们看懂了那点‘舍不得’。”
沈砚接过插画集，一页页慢慢翻着。他的指尖很轻，像怕碰疼了画里的人，翻到外公老宅子那幅时，忽然停住了。
画中土墙斑驳，竹椅上的老人正低头画洛神，阳光穿过窗棂，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桌角的砚台里还浮着半朵油菜花。
“你外公画洛神时，总爱在砚台里泡朵花。”沈砚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极珍贵的事，“他说草木的清气能让墨活起来。”
苏晚的心猛地一颤，她从没跟沈砚提过外公的这个习惯，可他描述的画面，竟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小时候趴在桌角看外公画稿，总能看见砚台里浮着朵新鲜的野花，或是油菜花，或是蒲公英，墨汁顺着花茎往上爬，晕出淡淡的绿意。
“您怎么知道？”她的声音有点发哑。
沈砚合上插画集，从柜台下取出个卷轴状的锦盒：“有些事，画会记得。”他把锦盒推到苏晚面前，“送你的。”
锦盒上的缠枝纹是手工绣的，针脚细密得像顾恺之的“春蚕吐丝描”。苏晚解开红绳时，指腹触到盒面的温度，竟和外公那只老砚台的手感有些相似。
打开的瞬间，她忽然屏住了呼吸——里面是幅临摹的《洛神赋》残卷，沈砚的笔触几乎复刻了顾恺之的线条，却在洛神与曹植之间，添了只灰羽的飞鸟，鸟喙里衔着朵金黄的油菜花，翅膀正掠过洛水的波纹。
“这飞鸟……”苏晚的指尖轻轻落在鸟翅上，绢本的细腻纹理蹭着皮肤，像真的有羽毛拂过。
“是你外公画里的那只。”沈砚望着窗外，老巷的墙头上探出几枝蔷薇，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钻，“他去年清明来过时，在我这画了张草稿，说‘洛神见了油菜花，就不会总哭了’。”
苏晚的眼眶忽然热了。她想起外公临终前，躺在病床上还念叨着要给洛神“加朵花”，当时只当是老人的胡话，此刻才明白，那是老人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懂得的道理——悲伤里总得有点甜，离别里总得藏点念想，就像那半卷残卷，撕裂处的毛边虽糙，却能兜住千年的月光。
“我一直以为，画不出顾恺之的‘魂’，是因为技巧不够。”苏晚用指腹蹭了蹭画中飞鸟的尾羽，墨迹里似乎还留着沈砚落笔时的力度，“现在才知道，他的‘魂’根本不在绢本上，在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里。”
沈砚拿起插画集，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印着苏晚写的后记，字迹是她特意用毛笔写的，带着点抖颤的稚气：“……洛神不是神，是每个在田埂上追过蝴蝶、在巷口等过归人的姑娘。她的衣袂飘得再高，裙摆也沾着泥土；她的眼神再怅惘，眼角也藏着笑。”
“顾恺之剪碎画稿时，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沈砚把插画集放回她怀里，“完整了，就成了标本；留道缝，才能让风钻进去，吹活那些线条。”
苏晚抱着锦盒走出拾遗斋时，老巷的阳光已经变得暖融融的。墙根下坐着个卖麦芽糖的老人，小锤敲在糖块上的声音，脆得像笔尖划过生宣。
她刚走到巷口，就看见父亲苏文远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提着个半旧的木箱，箱角贴着张泛黄的字条，上面是外公的字迹：“晚晚的笔，要养在月光里。”
“爸。”苏晚加快了脚步，木箱的锁扣是黄铜的，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和外公书房里那只砚台的铜活一模一样。
“刚从老宅搬出来的。”苏文远把箱子递给她，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像小时候替她削铅笔时的触感，“你外公的画具，说等你真正‘画活’洛神那天，再给你。”
苏晚打开木箱时，一股熟悉的松烟墨香涌了出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支狼毫，笔杆上的红漆大多剥落了，却被摩挲得发亮；最底层压着那本被虫蛀的《芥子园画谱》，扉页上外公写的“笔随心动”四个字，被雨水浸过，晕成了淡淡的蓝。
“他总说你太像年轻时的他，”苏文远蹲下身，指着箱底的一个小木盒，“眼里只有‘像不像’，忘了问自己‘信不信’。”
小木盒里装着块砚台，砚池里还沉着半朵干枯的油菜花，是外公去世前最后画洛神时放进去的。
苏晚的指尖刚触到砚台的冰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图书馆第一次见到学长的情景——他穿着白衬衫站在书架前，阳光在他发梢跳着碎金似的光，她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慌乱中抬头，正好撞进他带笑的眼里。
那一刻的心跳，和此刻握着砚台的感觉一模一样。
“我画的洛神，其实是自己。”苏晚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十七岁不敢说出口的心动，是外公走时没哭的倔强，是改第七遍画稿时摔笔的委屈……原来这些才是‘魂’。”
苏文远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支钢笔，递给她。笔杆上刻着个“晚”字，是外公生前用刻刀一点点凿的。“你外公说，好笔不用总磨，心亮了，笔尖自然会发光。”
苏晚把钢笔别在口袋里，抱着木箱往回走。
路过拾遗斋时，她看见沈砚正把一幅新的画轴挂在墙上——是《韩熙载夜宴图》的残卷，画中韩熙载手持鼓槌，眼神里的倦怠与清醒，像极了《洛神赋》里曹植的怅惘。
“下一个故事，要开始了。”她在心里悄悄说，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
阳光穿过老巷的牌坊，在地上铺成条金色的路。
苏晚低头看着怀里的木箱，忽然觉得那些旧笔、老砚、虫蛀的画谱，都活了过来——外公握着她的手学画的温度，顾恺之雪夜补笔的执着，安娜在岩洞里画海的认真，林伯谦跨越重洋的坚持，都顺着指尖爬上来，融进了她的骨血里。
她想起沈砚送的那幅临摹画，飞鸟衔着油菜花掠过洛水，其实哪有什么离别，不过是换种方式留在心里。
就像外公从未离开，他的油菜花年年开在画里；就像顾恺之的残卷，撕裂处的毛边虽不完美，却兜住了千年的月光与风。
走到巷口时，卖麦芽糖的老人敲出一声脆响。苏晚抬头，看见蓝天白云，远处的塔吊正在建新楼，而老巷的青石板缝里，野草正顺着砖缝往上钻，绿得像幅没干的画。
她忽然想画下来——新楼与老巷，野草与塔吊，还有抱着木箱走在阳光里的自己。
画里不必有洛神，不必有曹植，只要有这些不完美却热气腾腾的瞬间，就够了。
因为真正的春天，从不在完美的画里，而在沾着泥土的裙摆上，在握笔时微微发颤的指尖上，在每个敢把真心画出来的勇气里。
就像那半卷《洛神赋》残卷，撕裂处的裂痕再深，也挡不住千年后，有人为它添上一朵油菜花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