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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41年的长安城,西市的陶坊浸在初秋的潮气里。

黎明刚撕开天际一角,周平已经赤着脚站在泥池里,黄褐的陶土没过脚踝,混着前夜的雨水在趾缝间黏腻地挤动。

他弯腰抄起木槌,臂膀上的肌肉随着挥动绷紧,木槌砸在陶坯上的闷响,混着远处早市的吆喝,在坊内荡开一圈圈震颤。

“周师傅,这批活计得赶在腊月初八前出窑。”管事的粗嗓门从坊门钻进来,带着不容置喙的硬气,“平阳侯府的人说了,误了吉时,咱们这坊子就得喝西北风去。”

周平没抬头,木槌起落得更匀了。

陶坯里的气泡被震得“啵啵”破掉,在湿润的陶土上留下细密的小坑,又被他掌心的温度慢慢焐平。

他今年四十岁,手掌和小臂上爬满交错的茧子,那是二十五年揉泥、塑形、修坯磨出的印记——指尖的茧最厚,像裹了层老牛皮,却能捏出侍女俑眼角那道几不可见的笑纹。

泥池边码着十几个半成的陶俑,文官的袍角还卷着未修的毛边,乐伎的手指只捏出了大致轮廓,唯有最外侧那对侍女俑已初见神采。她们肩并肩立在青石板上,身形纤巧,脖颈微微前倾,像是正侧耳听着什么。

周平放下木槌,用粗布擦了擦手,指尖抚过左边那尊俑的肩头,陶土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清晨。

那年关中大旱,地里的麦禾枯得像烧焦的麻线,饿殍在路边堆成了小山。他妹妹阿月就是在那个秋天没的,十二岁的姑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总爱蹲在他的陶坊角落,看他捏那些土里长出的“人”。

“哥,这俑的眼睛要画得像阿姊,”阿月的声音还在耳边晃,“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要弯成月牙儿。”

周平闭了闭眼,把涌到喉头的涩意咽下去。他拿起细竹片,开始给侍女俑修脖颈的曲线。竹片削得极薄,在陶土上轻轻刮过,多余的泥屑簌簌落下,像细雪扑在青石板上。

左边那尊俑的脖颈渐渐圆润,右侧的则微微侧过,仿佛正要转头与同伴说话——这是他昨夜熬着油灯定下的姿态,一对俑,一个递帕,一个接帕,要让看的人觉得下一秒就能听见绢帕相触的轻响。

日头爬到坊顶时,学徒们陆续来了。后生们手脚麻利地和泥、制坯,坊里很快飘起陶土特有的腥气。周平蹲在那对侍女俑前,手里捏着团细泥,正给右边的俑塑右手。

泥团在他掌心转着圈,慢慢变成握着绢帕的形状,拇指在帕角轻轻一捻,就出了道自然的褶皱。

“师傅,您看这左臂成吗?”一个年轻学徒举着半成的武士俑过来,脸上沾着泥点,“我总觉得这胳膊太直,像根木棍。”

周平抬头瞥了眼,武士俑的左臂僵硬地垂着,关节处的棱角太锐。

他接过竹片,在俑的肘部轻轻刮了两下,又用指腹将臂弯处的陶土往里按了按:“人抬东西时,胳膊肘要藏点劲。陶俑虽不会动,可看的人心里得觉得它能动。”

学徒似懂非懂地点头,周平却盯着武士俑的断臂处发起了怔。

他忽然想起阿月临终前的样子,小姑娘攥着他给她捏的小陶狗,枯瘦的手腕像段被虫蛀过的柴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哥,”她气若游丝,“我要是变成陶俑,是不是就不会疼了?”

那天他把脸埋在陶土堆里,哭得像个傻子。陶土是凉的,却比妹妹渐渐冷下去的手暖和些。

暮色漫进陶坊时,学徒们都走了。周平点起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陶俑脸上跳荡,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映得忽长忽短。

他拿起细毛笔,蘸了点调好的铅白,开始给侍女俑打底。笔尖在陶俑的脸颊上扫过,留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白,像给她们敷了层清晨的霜。

右边的俑很快有了眉眼:黛色的眉峰微微挑起,眼尾往鬓角牵了半寸,嘴角被他用指尖轻轻顶了下,就出了道浅浅的笑意。

周平看着她,恍惚间觉得是阿月站在眼前,正踮着脚要抢他手里的糖。

他转向左边的俑,笔刚落在眉骨处,指尖忽然一滞。陶土里混了粒细沙,笔尖划过的时候,在左肩颈处刮出了道细若发丝的痕。

“罢了。”他叹了口气,把笔搁在案上。世间哪有周全的物件?就像阿月,笑起来能甜透半条街,却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就像他自己,捏了二十五年陶俑,却连妹妹一句“不疼”都没能实现。

接下来的半月,周平几乎泡在了陶坊。他给右边的俑画上朱砂曲裾,衣摆处用细笔勾出流云纹,又在她左手腕上捏了串小巧的玉璧——那是阿月生前最爱的样式,可惜家里穷,只能用陶土给她捏个念想。

左边的俑被他涂了石绿的深衣,右手抬到胸前,指尖捏着虚虚的弧度,像是正等着接住同伴递来的绢帕。

只是那左臂,始终空着。

烧窑的老师傅路过时,盯着那空缺看了半晌:“周师傅,这左臂是忘了塑?我看这姿态,该是自然垂着才对。”

周平正在给俑的发髻涂黑漆,闻言手下一顿,漆料在发髻边缘晕开个小小的墨点。

他用竹片轻轻刮掉,笑了笑:“烧出来再补,现在定了型,怕窑火里要裂。”

老师傅摇着头走了,周平却对着那空着的肩颈出神。他试过捏段手臂接上,可指尖刚触到陶土,就想起阿月临终时蜷着的胳膊——那胳膊太瘦了,像段被风抽干的芦苇,他怎么也捏不出那样的弧度。

后来他索性不捏了,觉得这空缺或许本就该在这儿,像他心里那个永远填不上的洞,藏着念想,也藏着疼。

腊月初七的傍晚,陶俑入窑。周平蹲在窑口,看着学徒们往炉膛里添松木,火光“腾”地窜起来,映得他半边脸通红。

松木烧得“噼啪”响,烟气裹着松脂的香漫出来,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

那时他才十五,刚跟着父亲学做陶。

父亲躺在病榻上,枯手攥着他的手腕,往陶坯上按:“你看这陶土,看着软,经了火才硬。可火性烈,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硬要拗,烧出来就是堆裂瓦。”

那晚他守在窑边,裹着件打补丁的旧棉袍,听着炉膛里的陶俑在火里“呼吸”。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窑壁上,他往火堆里添了块粗炭,忽然觉得那对侍女俑在火里动了动——右边的正往前递帕,左边的伸着手,空着的左臂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像阿月小时候追着他跑时,被风吹得飘起来的袖子。

三天后开窑,窑工刚搬开厚重的窑门,一股混着釉色的热气就涌了出来。

三十六个陶俑整齐地站在窑床里,釉色亮得像浸了油,文官的朝服泛着暗紫,乐伎的裙摆闪着银白,而最前排的那对侍女俑,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米黄,眉眼间的笑意活泛得像要走下来。

“好手艺!”跟着来验货的管家忍不住赞了声,伸手就去捧右边的俑,指尖刚触到陶土就缩了回来,“还烫着呢。”

周平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汗。他看着管家转向左边的俑,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这尊怎么少了条胳膊?”管家的声音冷了下来,指尖戳着那空着的肩颈,“平阳侯府的陪葬仪仗,摆这么个残次品,是想咒侯爷在地下不安生?”

周平的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掏出块没烧的生泥攥紧:“回管家,这俑入窑时左臂裂了道缝,怕不结实,我给取下来了。要是用黏合剂粘上,日后在墓室里受潮,怕是要整个散架。”

“胡说!”管家把陶俑往窑床上一墩,陶土碰撞的脆响让周平心尖发颤,“我看你就是偷懒!三日内,必须重做一尊来!这残的,扔去填沟!”

两个仆役应声上前,伸手就要去搬。周平忽然横身挡在前面,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哗啦”一声倒在案上——是他攒了半年的工钱,碎银子和铜钱滚了一地,在晨光里闪着寒碜的光。

“这尊俑,我买了。”他的声音有点抖,却站得笔直,“不够的话,我再去借,只求您别扔。”

管家愣了愣,随即嗤笑出声:“一个破陶俑,谁稀罕。”他挥挥手带着人走了,走前还回头瞥了眼那尊断臂陶俑,眼神像看块没用的瓦砾。

陶坊里静下来,只剩下周平粗重的呼吸。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尊陶俑,掌心贴着她的断口,陶土的余温顺着掌心往骨缝里钻。

他忽然发现,断口边缘还留着道极浅的痕,是那天被沙粒刮到的地方,此刻在光线下像道细密的泪痕。

他把陶俑抱回家,摆在床头的案几上。月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在陶俑的断口处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条安静的河。

周平坐在案前,摸了摸那道浅痕,又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的疤——那是小时候带阿月爬树,被树枝划的,至今还留着浅浅的印。

“以后,你就陪着我吧。”他对着陶俑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陶俑静静地立着,眉眼弯弯,像阿月最后看他时的样子。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案几上的油灯晃了晃,把周平的影子投在墙上,和陶俑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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