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h市游泳队训练中心大楼的走廊，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
姜庆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纸箱边缘有些毛糙，硌着他掌心和指腹上那些常年与水线、秒表、训练器械打交道磨出的硬茧。
箱子里装着他十几年教练生涯的家当：几本重要的资格证书，几枚见证过重要时刻的徽章，几本写满队员训练数据和心得的硬壳笔记本，分量不重，却压得心头有些发沉。
他走到走廊尽头，把另外几个装着杂物的纸箱靠墙放好，动作有些迟缓。
最后，他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办公室门前。
钥匙插进锁孔，金属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拧动钥匙，准备锁上这扇门。
就在门锁即将合拢的瞬间，姜庆的动作顿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抽出钥匙，反而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进来一点微光。
他伸手，啪嗒一声按亮了顶灯。
荧光灯管闪烁了几下，才稳定地亮起来，照亮了这个他待了快十几二十年的空间。
办公桌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
那是他那个用了很多年、边角都被磨圆了的保温杯留下的。
墙上，那些曾经贴满的队员成绩曲线图、训练计划表、合影照片，如今都已被揭下，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和几枚顽固的图钉。
文件柜的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姜庆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还是几年前某个队员送的。
墙角那个被磕碰得掉漆的柜子，见证过多少队员的欢笑和泪水。
还有这张办公桌，他在上面熬过多少个夜晚，研究技术录像，分析队员数据，写下一份份训练计划……
从初出茅庐的助教，到独当一面的男队总教练，他的青春，他的汗水，他的荣辱，都密密地织进了这个房间的每一寸空气里。
回忆像无声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心岸。
那些稚嫩的面孔，那些在泳池边挥汗如雨的身影，那些站上领奖台时激动得通红的脸，那些因伤病或瓶颈而失落沮丧的叹息……
都在这灯光下，在这熟悉的气味里，变得格外清晰。
“呵…”
姜庆自嘲地低笑一声，摇了摇头，驱散着那些不合时宜的感伤。
“该谈的都谈完了，该办的手续也都办利索了，还在这儿磨叽个什么劲儿？”
他对自己说。
人呐，总是这样，要离开一个呆了太久的地方，心里头就像被什么东西扯着，酸酸涩涩的。
新环境、新挑战、新机遇，总是让人踌躇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最后记住这熟悉的味道。
他抬手，准备再次关灯、锁门，彻底告别这个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家。
就在这时，他揣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连续震动了两下。
这震动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姜庆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微信消息。
发信人：胡翔俊。
点开。
第一条：【你啥时候来报道？】
第二条：【我快管不住这个臭小子了。】
姜庆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他紧绷的嘴角，几乎是瞬间就抑制不住地向上弯了起来，那点离愁别绪，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
眼前仿佛浮现出胡翔俊被李翔海气得跳脚，只能发信息和他求助的样子。
“臭小子…”
姜庆低声笑骂了一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亲昵：“欠收拾了！” 他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回复道：
【明早到！】
发送。
锁定了屏幕，姜庆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亮着灯、却已不属于他的办公室，。
他不再犹豫，抬手，啪地一声关掉了灯。
办公室瞬间沉入彻底的黑暗，只有走廊的声控灯因为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而亮起。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这一次，是彻底锁上了。那串伴随他多年的钥匙，被他随意地塞进裤兜，随着他的步伐，在空荡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走吧！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带着点迫不及待的劲儿。
不过在去省队收拾那个“臭小子”之前，还有件重要的事，去接另一个“小子”。
姜庆打的车来到余思悦家楼下。
刚停稳，余思悦的父母已经热情地迎了出来。
“姜教练！恭喜恭喜啊！调任省队，这可是高升！”
余爸爸笑容满面地伸出手，用力握住姜庆的手摇晃着，语气里满是真诚的祝贺。
“是啊是啊，姜教练，太感谢您了！一直这么照顾我们小悦，现在还要带他去省队，这真是…太麻烦您了！”
余妈妈也在一旁连声道谢，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感激。
“哎，余哥，嫂子，快别这么说！什么高升不高升的，就是换个地方工作。”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目光看向一旁安静站着、背着运动包的余思悦。
“带小悦去省队，是机会，但也是挑战。省队平台好，竞争也激烈，一切都得靠他自己拼出来，用成绩说话。我啊，只能尽力给他提供训练条件和指导，保证不了什么，路还得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踏实了。”
一番大人间的人情世故流转着。
姜庆说得诚恳，余思悦父母听得很是信任。
终于，余思悦跟父母道了别，把那个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放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
车子启动，驶向火车站。
火车站，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
姜庆买了软卧票，带着余思悦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对应的车厢和铺位。
安顿好行李，姜庆看着坐在下铺、表情平静的余思悦，本想开口说点什么。
但看这小子眼神清亮，既没有初离家的忐忑，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还拿着一本英语单词书在翻看。
姜庆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笑了笑，只简单地说：“路上时间不短，睡一觉吧，养足精神。睡醒了，差不多也就到了。”
“嗯，知道了，姜教练。”
余思悦抬起头，应了一声。
他合上单词书，又拿出手机调了个闹钟，然后才把书放在枕边，拉过薄被盖好，闭上了眼睛。
姜庆看着他那副安然入睡的样子，心里那点怕他紧张需要开导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这小子，心性比他想象中还要沉稳。
行，省心了。
姜庆自己也去简单洗漱了一下，和衣躺在了对面的下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