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那副急于撇清关系、带着居高临下怜悯的嘴脸，像烙铁一样烫在罗明的心上。刚才还同坐一条破船、共商对策的“难友”，转眼就变成了置身事外、甚至可能反咬一口的“外人”！巨大的屈辱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彻底压倒了罗明心中那点残留的同情和谨慎。
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瞬间占据了罗明的脑海。
李威想抽身？想把所有风险都甩掉？甚至可能已经和张波达成了某种默契，把自己蒙在鼓里当傻子？
门都没有！你不说，老子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要死，大家一起担着！
罗明猛地转身，脚步带着一股狠厉的风，径直朝着工地门口那间烟熏火燎的小卖部走去。他的背影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即将爆发的力量。
“老板，打个电话！”罗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几枚硬币被他“啪”地一声拍在油腻腻的玻璃柜台上，力道之大，震得旁边摆放的劣质香烟都跳了一下。
老板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赶紧把电话推过来。罗明抓起那部沾满油污的黑色转盘电话，手指用力地拨动着号码盘，每一次转动都带着发泄般的狠劲。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嘟”都敲在罗明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电话被接起，传来张波那熟悉但此刻听起来格外遥远的声音：“喂？哪位？”
“波总！是我，罗明！”罗明的声音瞬间切换，刚才的狠厉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强烈困惑、无辜甚至有点委屈的急切，仿佛一个被无端骚扰、急于向家长告状的孩子。
“波总，那个卖水泥的李威……他今天搞什么名堂啊？！”罗明语速飞快，语气夸张，充满了不解和抱怨，“刚才他火急火燎地拉了一车水泥过来，卸完货，签单子的时候磨磨唧唧，死活不让签！拉着我说了半天车轱辘话，最后竟然……竟然找我催账来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平复被冒犯的激动情绪，然后才用更加难以置信、带着点荒谬感的语气，抛出了那颗重磅炸弹：“他说……他说咱们公司欠了他1400吨水泥的货款没给！波总！1400吨啊！您听听！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把我说的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咱们中医大这边，上次拉的那10吨水泥都还没用完呢！堆在仓库里好好的！这1400吨……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罗明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拔高，充满了被“诬陷”的委屈和对荒谬数字的震惊，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完全不知情、被供应商无理纠缠的基层负责人形象。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卖部老板的反应（老板正低头看报纸，似乎没太在意），继续他的表演：
“我跟他掰扯了半天，道理讲尽！我说波总您是什么人？咱们通达公司是什么信誉？怎么可能欠他这么多水泥钱？可他……他就是油盐不进啊！最后我看他那样子，又急又慌的，像是真遇到什么难处了，想着他也是给公司供货的，也不好太撕破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发走。单子……单子最后还是签给他了，但这事儿弄得……太膈应人了！”
罗明巧妙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顾全大局、忍辱负重、最终还“好心”签了单子的人。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懂事”而“疏离”：
“波总，我知道，这些供应商的事情，还有公司财务上的弯弯绕绕，不是我该操心的。我也懒得操心！我就一个干活的，只想把手底下的活儿干漂亮，把中医大这栋楼按时按质交上去！只要……只要这些供应商别三天两头跑工地上来找我麻烦，影响施工进度和兄弟们干活的心情，我就阿弥陀佛了！”
铺垫到位，情绪渲染充分，罗明终于图穷匕见，抛出了他真正的目的——试探和提醒。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诚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请示意味：
“波总，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方便的话，来工地上视察一下？兄弟们这都……干10多天了。”他特意把“10多天”这三个字咬得极其清晰、缓慢，仿佛在强调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潜台词赤裸裸：工干了，人来了，钱呢？
进度款呢？
该有个说法了吧？
这“10多天”的强调，既是在提醒工期，也是在无声地索要应得的报酬，更是将上午李威透露的“10天前齐奇开始骗水泥”的时间点，以一种极其隐晦却又能引起警觉的方式，抛给了张波！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罗明心头。
他屏住呼吸，握着听筒的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能想象到张波在电话那头紧锁的眉头，飞快转动的思绪。这沉默，本身就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
终于，张波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凝重和……一丝安抚？：“嗯……我知道了。李威那边……你不用管了，我会处理。工地上的事，你盯紧点，进度和质量都不能出岔子。至于……视察的事，”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这两天吧，我抽空过去一趟。你把现场管好就行。”
“哎！好！好！波总您放心！现场有我呢！绝对出不了岔子！那我……等您过来！”罗明立刻换上恭敬热络的语气，连声应着，仿佛得到了莫大的保证。他脸上适时地堆起笑容，尽管这笑容在挂断电话的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嘟…嘟…嘟…”忙音响起。
罗明慢慢放下那沉重油腻的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付了钱，转身走出小卖部。工地上的喧嚣再次扑面而来，但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威那急于撇清的背影，张波电话里那短暂的沉默和略显沉重的语气，还有那匪夷所思的1400吨水泥……所有的线索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绪。
“我会处理”……张波会怎么处理？
处理李威？
还是处理齐奇？
亦或是……处理掉所有可能引爆的隐患？
罗明的嘴角，缓缓浮起一丝冰冷而带着自嘲的冷笑。
他知道，自己这通电话，无异于在即将沸腾的油锅里又狠狠浇了一瓢冷水。风暴的走向已非他能掌控，他唯一能抓住的，是手下这几十号兄弟的饭碗，和他自己最后的退路。
如果过几天张波真的不给钱……那就只能撕破脸了。不，不是撕破脸，是活不下去了。必须罢工！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罗明心上。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
罢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通达公司、张波彻底对立，意味着工程停滞，意味着可能拿不到一分钱，甚至可能被扫地出门！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走这一步。但现在，冰冷的数字像绞索，已经勒紧了他的脖子，由不得他了。
他靠在仓库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那笔从老家带出来的5000块。
这笔钱，是怎么像水一样流走的？
近30个工人，从老家到江城，绿皮火车硬座加汽车转乘，58块一张票。
1700块！就这么没了！
不是他罗明要充大头，是这世道，农民兄弟都精了！
58块，干两天活就能赚回来？
话是没错，可谁知道你罗明靠不靠谱？
工地是不是真的？
会不会干了活拿不到钱？
这58块，就是他们试探风险的门槛！罗明不出，就凑不齐这三十条汉子！这钱，是买信誉的敲门砖！他只能咬牙掏！
心里想着，熬过今年，明年再来，就不用出这冤枉钱了！那时候，他罗明在老家十里八乡，就是“靠谱工头”的金字招牌！
开工10天。前5天，工地上没开伙，大家凑合着吃食堂。
平均下来，一人一天也得5块，30人，5天，750块没了。后5天，许凯接手开火，自己买菜做饭，省了不少，一人一天划下来不到2块，30人5天，250块。
这一项，又是1000块没了！
这10天，他自己买烟（散给工头、工人、联络感情，不能断），给小卖部打电话（联系张波、供应商），置办开火用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零零碎碎，又是300块花出去，像指缝里漏掉的沙子。
*带出来：5000块
*车费：-1700块→剩余：3300块
*伙食（10天）：-1000块→剩余：2300块
*杂费：-400块→剩余：1900块
看着这个数字，罗明没有丝毫轻松。
他必须留出最后的保命钱——1700块！
这是30个兄弟万一干不下去，能买票回家的返程保障金！
这钱，绝对不能动！动了，就是把大家最后一条退路都堵死了！他罗明丢不起这个人，更担不起这个责！
1900块减去1700块，他手里真正能用来维持工地运转、支付每日开销的活钱，只剩200块！
而这200块，要填的是个无底洞——每天50块的伙食费！
30张嘴等着吃饭，许凯再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米、面、油、盐、最便宜的时令蔬菜、偶尔见点荤腥……50块，是维持这群壮劳力基本体力的最低限度！
300块÷ 50块\/天= 6天！
不，不对！罗明的心猛地一沉。他不能等到300块花光才行动！那时人心早就散了！而且，张波的“这两天过来”，万一拖到第三天、第四天才露面呢？他需要预留出缓冲期，需要留出摊牌、谈判、甚至组织停工的时间！
他必须在钱花光之前，就把牌亮在桌面上！
到了后天晚上，账上就只剩50块了！这点钱，连第四天（大后天）的伙食都撑不过去！而且，那时1700块的返程保障金也岌岌可危.
结论冰冷而残酷：最多再撑4天（包括今天），他就必须采取行动！
而张波承诺的“这两天”过来，最晚就是后天！如果张波在后天出现，但两手空空，或者给不出一个明确的付款承诺和时间表……
罗明站直身体，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他望向远处正在忙碌砌墙的工人们，那些都是跟着他出来讨生活的乡亲。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后天下午，如果还看不到钱，或者明确的希望……
停工！
不是威胁，不是谈判筹码，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选择。他需要钱，现在就要。
否则，大家一起卷铺盖，拿着那1700块保命钱，买票回家！至于中医大这栋楼，至于通达公司，至于张波和齐奇那摊子烂事……爱谁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