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工地的喧嚣与收尾的忙碌中悄然滑过，转眼已是1995年1月26号。年关的气息越来越浓，工地上人心浮动，都盼着能早点结钱回家过年。
罗明正和许金平、李志文核对最后的工日，盘算着年前给工人结算的事宜，腰间的传呼机震动起来。是张波的号码，后面缀着简短的信息：“楼下，出来。”
罗明心领神会，交代了几句，快步走下脚手架林立的科教楼。
那辆熟悉的丰田霸道就停在工地入口不远处的树荫下。
拉开车门坐进去，张波没多废话，直接发动车子：“走，找个地方吃饭，有点事跟你说。”
车子没去往常的大排档，而是开到了一家环境相对安静些的小饭馆。点了几个菜，等菜上齐，张波才端起茶杯，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这几天收尾搞得怎么样？没出什么幺蛾子吧？”
“都挺顺利的，波总。内粉修补、涂料收边、垃圾清运，基本都搞定了。水电那边赵朗也在做最后调试，门窗五金施阳都检查过了。”罗明汇报道。
“嗯，那就好。”张波点点头，提起筷子夹了口菜，话锋一转，带着明显的赞许：“上次三建和中医大那帮人来检查，你小子，还有赵朗、施阳，干得是真漂亮！”
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透着欣赏：“尤其是你，大明。那几个大教室的方案，钢构龙骨、声学处理、门窗联动，讲得头头是道，数据、工艺、材料，张嘴就来，比三建他们自己派来的技术员都溜！周处长和马经理下来后，私下都跟我夸你，说通达这个新冒出来的项目经理，技术底子扎实，人还稳重，难得！”
张波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那个小插曲，电线堆放不规范，还有审计问增项的事，你反应也快，配合得好。我这边一递文件，你那边的技术解释马上就接上了，天衣无缝。老马（马国强）后来跟我说，这次检查，科教楼是几个在建项目里，准备最充分、应答最专业的，给他们三建也长了脸！这年底的进度款，能这么顺利批下来，你们几个功不可没！”
这番话，既是肯定，也是给接下来要做的事做铺垫。罗明听着，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谦虚道：“都是波总您领导有方，准备充分。我们就是干好分内的事。”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张波摆摆手，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事情干好了，我张波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年前让大家伙儿过个好年，是头等大事！”
两人吃完，张波没送罗明回工地，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通达建筑公司楼下。已是傍晚，公司里没什么人了。
张波领着罗明走进他那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他走到办公桌后，没开抽屉，而是弯腰从桌子底下一个不起眼的矮柜里，摸索着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厚质塑料袋。塑料袋看起来沉甸甸的，被他随意地放在了桌面上。
“呐，”张波拍了拍塑料袋，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年前的那笔进度款，你的那份。”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推到罗明面前。纸上抬头是“收条”，内容简洁明了：
今收到通达建筑有限公司支付罗明（科教楼内装项目）工程进度款人民币伍万元整（￥50，000.00）。累计已支付人民币拾伍万元整（￥150，000.00）。
**收款人（签字）：_________**
**日期：1995年1月26日**
张波指着收条说：“签个字吧。上次给了10万，这次5万，一共15万。跟你之前算的总数对得上。”
罗明拿起笔，在收款人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看着那“伍万元整”和“拾伍万元整”的数字，以及签下的名字，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签完字，张波把收条小心地夹回文件夹，然后把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推到罗明面前：“点点？都是刚从银行取的，捆好的。”
罗明摇摇头：“不用点了，波总，信得过您。”他拎起袋子，入手的分量让他心里更有底了。
“行，你办事，我放心。”张波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叮嘱道：“年后，去建行开个户头，办张卡。以后钱直接打你卡里，省得每次拿现金跑来跑去，麻烦也不安全。”
“好，我年后就去办。”罗明应道。
张波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过来人的经验：“记住，开户的时候，**别用自己的名字**。用你爸的，你妈的，或者你老婆秀云的名义都行。该规避的风险，还是要规避一下。明白吧？”他的眼神里带着深意，这是基于他的“经验”和对罗明的提点。
罗明立刻明白了张波的用意，这是在规避未来可能的税务或经济上的麻烦，将个人收入分散或隐蔽化。他郑重地点头：“明白了，波总。谢谢您提醒。”
“嗯，心里有数就行。”张波摆摆手，“行了，钱收好，赶紧回去安排吧。把工人兄弟们的钱都结利索了，让大家伙儿安心过个年！科教楼这边，收尾扫尾工作盯紧点，别最后关头出岔子。”
“你放心，波总！”罗明拎着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感觉肩上责任重大，但更多的是年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对未来的期许。工人们的年关也能安稳度过，而他自己，似乎也在张波这条船上，站得更稳了些。
罗明告别张波，走出通达公司的大门。冬夜的寒气像冰冷的刀子，他下意识地把装着黑色塑料袋的胳膊夹紧了些，那沉甸甸的份量，此刻成了抵御寒风和心理压力的唯一暖源。
回到工地时，天已黑透。
偌大的中医大校园，除了他们这片紧挨着科教楼、亮着几盏昏黄灯泡的铁皮工棚，以及远处门房和小卖部透出的微弱光亮，其他地方都陷入了沉睡般的黑暗。
其他楼栋早已人去楼空，放假的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推开吱呀作响的工棚门，一股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方便面调料包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是工地上最常见的消遣：房间中央支着个小方桌，许凯、李志远（李志文的弟弟）、罗亮，还有老陈四人正围坐着打“升级”，牌摔得啪啪响，争论声不绝于耳。李志文和许金平则坐在一旁的高低床上观战，手里夹着烟，偶尔点评几句。
罗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明。”李志文和许金平同时站起身招呼，带着询问的眼神。
“姐夫！”李志远也扭过头喊了一声。
“罗总！”老陈反应最快，顺手就把牌往桌上一撂，脸上堆起笑容，“是不是……？”他后半句没说出来，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大哥！”罗亮和许凯也停了手。
罗明没废话，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往小桌子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个动作像按下了暂停键，牌局彻底停了。他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熟悉的、封面磨得发亮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这是他的总账本。
“行了，牌先收起来，有正事。”罗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他目光扫向罗亮，“亮子，你去跑一趟，叫其他宿舍的人，都带着自己记的工本过来，对账！”
“好嘞！发工钱喽！”罗亮兴奋地应了一声，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就往外冲。
“哎！罗总！等等我，我回去拿本子！”老陈动作更快，一把推开椅子就往外走，生怕晚了一步。
“哎！老陈！你这耍赖啊！我这把牌好得很，7张国主！稳赢的！”李志远看着自己手里那把好牌被生生搅黄，不满地嚷嚷起来，一脸肉疼。
“行了志远！”李志文作为大哥，赶紧上前一步，帮着把桌上散乱的扑克牌拢到一起收起来，低声训斥道，“牌什么时候不能打？发工钱是正事！赶紧把你记工的本子准备好！”他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权威。
李志远这才悻悻地撇撇嘴，也起身去翻找自己的小本子。
罗明已经坐在了小桌旁，翻开了自己的总账本。
这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所有工日、工价、预支款项等总账。他不在工地时，这本子由李志文、许金平和罗亮三人共同保管和记录。
同时，他们三人还各自保管着一本更详细的分账本：李志文管涂料组，许金平管内粉组，罗亮管小工组。这三本分账是核对总账和最终发放的依据。
昏黄的灯光下，罗明的表情专注而凝重。他把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往自己手边挪了挪。工棚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着的、带着期盼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