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放在地毯上的温水，孟清如最终没有喝。她只是用手指死死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仿佛那是连接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触点，是儿子未曾完全抛弃她的、最后的证据。她的身体不再抽搐，但那种由内而外的死寂，比之前的崩溃更让人心悸。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只有指尖传来的温度，证明着她尚未完全麻木。
叶憬然没有再关注她。他将全部的心神，连同那杯水所代表的、极其有限的善意，一起封存起来，投入到眼前这场必须赢，或者说，不能输得太难看的战争中。他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过滤掉所有个人情绪，只剩下计算、决策、反击。与律师推演法律漏洞，与财务官核算断臂求生的代价，与技术团队构筑数据防火墙……他的声音平稳、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仿佛正在剖析的不是自己一手建立的商业帝国可能面临的崩塌，而仅仅是一组复杂的数据模型。
然而，在这钢铁般的外壳之下，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孤独，如同无声的潮水，正在缓慢上涨，几乎要淹没他的口鼻。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作为依靠，可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失去动力的巨轮，四面八方都是噬人的暗礁。母亲的崩溃，事业的危机，远方妻女的安危……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不能倒，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台用于与苏晚联系的加密电话上。屏幕漆黑，安静无声。他知道，按照约定，他应该继续保持静默，不让她担忧。但此刻，那股想要听见她声音，想要从那温柔坚韧的所在汲取一丝力量的渴望，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那是一种溺水者对于呼吸的本能渴求。
他犹豫着，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理智告诉他，这不是时候，他不能将这份沉重传递过去。但情感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垮了堤坝。
最终，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接通得很快，仿佛苏晚一直就在另一端等待着。
“憬然？”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依旧如清泉般抚平了他心头的躁火。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脆弱。仅仅只是叫出她的名字，就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苏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声音里那不同寻常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哽咽。她的心猛地揪紧了。
“我在。”她轻声回应，语气平稳而充满力量，仿佛要通过电波，将这份力量传递过去，“发生什么事了？你可以告诉我。”
叶憬然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原本想好的、那些轻描淡写的说辞，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土崩瓦解。他不想再伪装，不想再一个人硬撑。
“晚晚……”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疲惫，“我这里……情况很不好。”
他开始了叙述。没有隐瞒，没有美化。从母亲孟清如如何愚蠢地陷入伊万诺夫的陷阱，到日内瓦街头的追杀，到“夜枭”的介入，到与格里高利和“毒蛇”的谈判，再到马丁被绑架和营救，最后，是刚刚发生的、针对普瑞斯精密的致命指控和全方位的商业攻击……他将这短短数日间发生的惊涛骇浪，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娓娓道来。
他没有咆哮，没有诉苦，只是陈述事实。但正是这种压抑的平静，让电话那头的苏晚，感受到了那冰山之下汹涌的绝望和巨大的压力。她握着电话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心脏随着他的讲述而不断下沉。她想象着他独自面对枪口，想象他在安全屋里不眠不休地周旋，想象他此刻正承受着事业崩塌和母亲崩溃的双重碾压……
她一直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声极轻的、表示她在听的鼻音。直到叶憬然说完，安全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通过电波连接的、沉重的呼吸声。
“晚晚，”叶憬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我可能……会失去很多。普瑞斯……甚至更多。”这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失败的可能性。
苏晚在电话那头，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心疼的哽咽溢出喉咙。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静、最坚定的声音回应：
“憬然，你听着。”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直达他几乎被冰封的心底，“那些公司，那些资产，它们很重要，但它们只是你创造出来的东西。失去了，我们可以再挣回来。只要你人没事，只要你和妈妈平安，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憬然。我在这里，我和曦曦在这里。我们是你的后盾，永远都是。不要怕失去外在的东西，保护好你自己，处理好眼前最紧急的。家里一切有我，你不用担心分心。”
她没有空泛的安慰，没有不切实际的鼓励，有的只是最朴素的认知和最坚定的支持——人，才是最重要的。
叶憬然听着她的话，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酸涩。他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试图逼回那不该出现的湿意。苏晚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他内心最冰冷、最孤独的角落。他不需要她给出具体的商业建议，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毫无保留的、将他这个人置于所有财富之上的理解和支持。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沉重而真挚的字眼。
“傻瓜。”苏晚在电话那头轻轻骂了一句，带着心疼的鼻音，“跟我还说什么谢谢。记住，无论结果如何，我和曦曦等你回家。”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喉头哽咽。
“好了，你去忙吧。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苏晚适时地结束了通话，不让他沉溺于情绪之中，“保持联系，让我知道你平安。”
“好。”
电话挂断。
叶憬然依旧保持着靠墙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手中加密电话的余温尚未散去，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苏晚那句“我们等你回家”。一股混杂着酸楚、温暖和重新燃起的斗志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到蜷缩在地上的母亲身上。
孟清如不知何时已经稍稍抬起了头，正呆呆地望着他。她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她看到了儿子在通话时那罕见流露出的、近乎脆弱的神情，以及通话结束后，他眼中那虽然疲惫却重新凝聚起来的光芒。是苏晚……是那个她曾经并不完全认同的儿媳，在儿子最绝望的时候，给了他她这个母亲无法给予的支撑。
一股复杂的、带着深切羞愧和一丝微弱释然的情绪，涌上孟清如的心头。她低下头，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地毯。
叶憬然没有说什么。他直起身，走到操作台前，重新投入工作。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孤绝。
坦诚了最坏的处境，获得了最坚实的支持。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危机并未解除，但在这片断壁残垣之中，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一道无形的壁垒，似乎因为远隔重洋的一通电话，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些许微光。而另一道横亘在母子之间的、更厚、更冷的壁垒，依旧森然矗立，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伤痛与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