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怒意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从我心底窜起。我眉头蹙紧，正欲开口反驳，用最清晰的语言戳破她这虚伪的伎俩。然而，一个更加响亮、更加无所顾忌、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声音，却如同惊雷般抢先一步炸响，彻底盖过了我的念头，也让整个大厅瞬间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林姐姐，你这话说的可就不中听了！”
又是那位红衣少女——谢阿蛮！她双手叉腰，像个准备冲锋陷阵的女将军，毫不畏惧地一步上前，几乎要走到林婉儿面前，眉眼间全是不加掩饰的不屑和鄙夷，“我怎么听着，你这不像是在夸人，倒像是在酸溜溜地贬低苏娘子呢？什么乐伎不乐伎的！耳朵没毛病的人都听得出来，苏娘子凭的是真才实学，弹唱的是超凡脱俗的仙音！你自己个儿技不如人，被比下去了，心里不痛快就直说，躲在这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算什么本事？！京城贵女就这点气量？”
她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而粗暴地撕开了林婉儿所有的伪装，将那份丑陋的嫉妒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林婉儿被当众如此戳穿心思，尤其还是被这她最看不上的、视为粗野无文的谢阿蛮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羞辱，顿时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血色尽褪后又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她指着谢阿蛮，指尖都在颤抖，声音也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变调：“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何曾……你休要血口喷人！”她惯常的伶牙俐齿在此刻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否认。
“我胡说？我血口喷人？”谢阿蛮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抓住了确凿的证据，她指着我，又转向众人，恍然大悟般大声说道，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个角落：“哦——！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怪不得在京城那次赏春宴上，我不过是随口夸了这位钱塘的苏娘子几句，说她‘雪尽南枝初破寒’写得灵秀，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在旁边明褒暗贬，说什么‘市井传闻未必尽实’，‘女子德行为先’！我当时还纳闷，你跟人家素未谋面，哪来那么大怨气？原来根子在这儿呢！你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人家苏小小比你有才华！比你得人真心赞赏！你从小到大就会玩这套，看谁比你好你就心里不痛快，变着法儿的贬低人家！今天这出，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她这番连珠炮似的话语，如同又一把淬了毒的利剑，不仅再次刺穿了林婉儿试图维持的体面，更是将她过去在京城的行为也揭露出来，坐实了她“嫉妒成性”、“心胸狭窄”的名声。周围众人看向林婉儿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微妙起来，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那些目光里有了然，有鄙夷，也有看热闹的兴味。
林婉儿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气血翻涌，几乎要站立不住。被谢阿蛮这个她最厌恶的人，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最不堪的心思揭露无遗，这比方才被我曲子碾压更让她感到难堪和愤怒！她精心维持多年的完美形象，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难以弥补的裂痕。
谢阿蛮却根本不理会她的窘迫和愤怒，仿佛做完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她潇洒地一甩头，转而看向我，脸上瞬间阴转晴，绽放出灿烂无比、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正午的阳光，热烈而直接：“你就是苏小小苏娘子吧？我叫谢阿蛮！我早就听说过你！你的诗我好喜欢！今天这曲子更是绝了！什么仙音！比那些咿咿呀呀、无病呻吟的所谓名曲强一万倍！”她的赞赏直接、热烈、毫无保留，像一阵狂风，吹散了因林婉儿而带来的乌烟瘴气。
我看着这位性情耿直如火、仗义执言如同侠女的谢小姐，心中那因林婉儿而生的怒意和憋闷，瞬间被这股暖流冲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亲切。我向她微微屈膝，真诚地说道：“谢小姐谬赞了，小小愧不敢当。”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谢阿蛮，人如其名，带着一股蛮莽的、生机勃勃的可爱和力量。
“当得起！绝对当得起！”谢阿蛮用力地点头，眼神坚定，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赞美的话，或者询问曲子的来历，显得兴致勃勃。
然而，场面已经变得极度尴尬和紧张。周夫人作为东道主，不能再坐视不管。她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圆场式的笑容，声音提高了些许，试图压下那些窃窃私语：“好了好了，今日乃是雅集，以文会友，以艺怡情。小小娘子一曲仙音，令人回味无穷，乃是我钱塘文坛雅事，当传为美谈。”她先定了调子，将我的表演拔高到“雅事”、“美谈”的层面，间接否定了林婉儿的暗讽。接着，她又转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婉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说道：“婉儿也是一片好心，夸赞小小技艺精湛，只是言辞或许急切了些，大家切莫误会。” 她试图为林婉儿找台阶下，但“言辞急切”这个说法，显然并不能让众人信服。
几乎在周夫人话音落下的同时，阮郁也适时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平和，如同上好的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掌控力，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没有去看狼狈的林婉儿，也没有直接评论刚才的冲突，而是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纯粹的艺术层面：“此曲意境高远，词句旷达，尤其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句，道尽世事无常，却又以‘千里共婵娟’作结，胸怀之广，令人钦佩。不知此词是出自何人手笔？可是前朝哪位隐逸高士？” 他这个问题，既彰显了他的学识和品味，又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女人间的争执拉回到了对作品本身的欣赏和探讨上，不可谓不高明。但他的目光在掠过我和谢阿蛮时，那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评估意味，并未逃过我的感知。
我注意到，那位碧衣少女在谢阿蛮为我仗义执言时，看向谢阿蛮的眼神也亮了一下，带着几分钦佩和感激，仿佛谢阿蛮做了她不敢做却又想做的事情。随即，她又偷偷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充满了歉意（为她表姐的行为？）、仰慕，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却又因眼前的混乱局面和自身性格而怯怯的犹豫，最终，她只是用那双清澈得如同西湖秋水的眼睛，充满歉意和无限仰慕地望着我，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经过这一番激烈的波折，雅集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微妙和复杂。赞赏、嫉妒、尴尬、好奇、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华丽的画舫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我无心也无意再继续留在这里，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和话题的中心，更不愿卷入她们京中贵女之间的恩怨纠葛。又勉强坐了片刻，感受着那如芒在背的各种目光，我便寻了个“略有不适”的由头，态度坚决地向周夫人再次提出告辞。
周夫人显然也明白我的处境，不再强留，她理解地点头，又低声宽慰了我两句，无非是“莫要在意”、“今日你才是主角”之类的话，然后亲自将我送至舫边。
抱着我那把普通的琵琶，踏上离舫的跳板，夜风带着湖水深沉的微凉和夏夜荷花的清芬扑面而来，用力吹散了我从舫内带出的那一身喧嚣、沉闷与无形的硝烟味。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依旧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已重新响起、试图恢复之前雅致氛围的揽月舫，它在墨色的湖面上，像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牢笼。心中一片清明，却也清晰地知道，今夜之后，我苏小小和我的这首“仙音”，连同与京城贵女们的这番冲突，必将成为钱塘城内最引人注目的话题，这西湖的水，怕是再也难有真正的平静了。
今夜，一曲《但愿人长久》，一场由林婉儿挑起、被谢阿蛮引爆的冲突，已然在这浮华的夜色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掀起巨大波澜的石子。
好的，我们来加入这一段，让情节更合理。
我默默地登上一直等候在岸边的、属于我的那辆油壁车，车厢内熟悉而朴素的气息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坐定后，我才发觉贾姨并未在车内等候，心中不由一紧，立刻向坐在车辕上的老周头问道：“周伯，贾姨呢？她不是随我一起来的吗？”
老周头闻声，半转过身来，昏黄的灯笼光映着他憨厚而带着些忧虑的脸庞：“小娘子放心，贾夫人她……她看那画舫上都是贵人，自己待着不自在，又记挂着家里灶上还煨着给您安神的汤，小的便先驾车送她回去了。她叮嘱小的务必在此等着，平安接您回家。”
原来如此。我心头一暖，又夹杂着一丝酸涩。贾姨是怕她的存在让我在那些贵人面前“丢份”，又心心念念着我的身体。这世间，唯有这份心意，是真正纯粹，不掺任何杂质的。
“嗯，有劳周伯了，我们回去吧。”我轻声道，疲惫地靠向车壁。
“好嘞，小娘子坐稳。”老周头应了一声，轻轻挥动鞭子，油壁车缓缓启动，辘辘的车轮声再次响起，载着我驶离这灯火阑珊、是非纷扰的湖边，向着西泠桥畔，我那真正安宁的归处行去。